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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赵姝从梦魇里倒抽一口凉气地一下子坐起,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清雅萱软的高榻上。
  高榻外头垂着两重浅青色的纱帐,婉约朦胧若烟霞般柔软好看,她一时未及发现自己周身异样。
  掀开纱帐,里间布置素雅贵重,浅色梨木上案架上是一只月兔捣药的香炉,也不知燃得什么料,闻着有股子清幽的花草气。离着床榻不远的两扇菱窗皆支开了条缝,熹微晨光里,凉风习习,内间竟通上了地龙,丝毫也不觉着冷。
  去檀侯府上执刑的一幕幕,同新河君翻脸争辩,连带着被刺堕水后的惊恐,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交织乱窜。
  最后,定格在嬴无疾去城北前,同她交代不可离开侍从视线的场景。
  或是花草熏香有安神效用,一想到那双坚毅淡然的碧眸,她长吁出一口气,慌张急跳的一颗心才缓和下来。
  外间屋门响动,似是有人进来。
  ‘吱嘎’一声轻调,却又让她想起什么,翻身下榻后连鞋也趿反了,便要去问人。
  她差点遇刺被活活淹死在檀侯府上,若是嬴长生以为她真死了,也不知会急成什么样。
  她理所当然地这般想,连怀疑都没有,趿着鞋一掀珠帘,正同进来的侍女撞了个满怀。
  洗漱汤药碎了满地,两个侍女骇得跪地告罪,赵姝怕她们看出什么,随手取了件外衫两下裹好,咳了咳用伪音焦躁问:“不用怕,就两个杯盏,是孤自己没看清,秦王孙可从城北回来了?”
  侍女连连摇头,正收拾时,外间响起了个苍老的声调:“去重新煎了药,一会儿送饭食,再来打扫。”
  侍女退去,待屋门阖上许久后,赵穆兕有些吞吐地问了句:“姝儿,你可是起身了,老夫可方便进来说话?”
  “啊?”其实他二人也就隔着一道珠玉坠成的垂帘,珠帘还在晃着,虽瞧得不甚清楚,可人影总能瞧见,赵姝奇怪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她没等外头人进来,倒是当先一步掀帘跨了出去,走到赵穆兕跟前追问:“王孙疾昨夜可归?”
  岂知,赵穆兕不答反而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道:“先王后待吾全族,恩同再造,老夫却不得不让她的独女曲降身份。王姬,请受老夫一拜!”
  这段话若一记闷雷劈来,赵姝当即愣住。
  湖底生死线上走了一趟,入新河君府上改换身份之事,也是同嬴无疾早就商议过的事,她只是,没想到会这样突然……
  原来昨夜王孙疾突然将北山事物交托了蒙离去办,他半道回来也进了檀侯府上,没成想就碰上了刺杀之事。
  也是万幸他回来。昨夜赵姝一落水,侍卫赶过来前,王孙疾便从赵穆兕身后的廊柱旁出来,第一个跳下了水去,也是他在湖面上命人赶船照亮,在血水飘上来的一刻,他便一个翻身朝水下扎去。
  将人活活淹死的刺杀之法,鲜少听闻,而檀侯府第侧院的大湖,又是绝佳的溺刺之地。
  若非是衣带上缠了新河君的短剑,即便是嬴无疾反应再快身手再好,都无法在人淹死之前寻到。
  “刺客伤了腿,老夫已命人阖城大索。”赵穆兕双手交握着撑在紫檀仗上,他同赵姝隔案对坐,始终带了两分拘谨,他压低了声:“事已至此,咸阳替身已代你入了余荫殿,王姬不必介怀那人。如今不仅秦人要来分一杯羹,各处旧晋遗族封臣亦蠢蠢欲动,至少这一月里,邯郸不会太平。”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扫了她一眼,那日赵姝被捞起后已然闭气,也是王孙疾上去施救,赵穆兕活了这一把年纪,如何看不出他二人的关系。
  再有两日他就满六十整了,这一生见惯风雨政争,他能看出来,王孙疾的焦迫无措,绝非作假。
  只是他素来憎恶秦人,尤其是见了同赵姝几乎如出一辙的替身后,更是觉着,即便继位作了赵王,若真摆脱不了傀儡的命运,这王位坐着也是不吉。是以,他只三言两语就将施救之事一带而过。
  “先生莫再揽责,我本就无意那个位子,倒是昨夜,实在是太险,若没有先生之前拔剑,短剑柄上还雕了个那么容易勾连的白泽尾巴,我怕就连御极也等不到,就真得淹死了。”
  “什么昨夜,去檀府抄家是三日前的事了,你受寒发病在榻上足足躺了两昼夜。”
  新河君仅有一子在洛邑任职,后头女儿六岁上便得了伤寒夭折,自此他府上寥落也没个妾室子女。他虽严厉古板,却全是对着不成器的世家儿郎,也因自家这一段缘故,有时见族中谁家添了女孩儿时,贺礼总备得重一些。
  是故,在得知了赵姝这一段荒谬身世后,赵穆兕思及过往,尤是想到十几年前自己曾宝贝得眼珠子似的小女儿,在赵姝来拜师的第一日,两个娃娃玩得颇好,如今才明白,约莫都是女孩儿的缘故。
  他的女儿命蹇,无法将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捧了去。可他赵戬,竟能叫自己的扮了男装的女儿,去秦国为质。
  一个这般韶华年岁的小姑娘,以降国质子的身份孤身入敌国,就没想过会遭受些什么!
  “先、先生?”赵姝未料自己一气躺了这么些日子,见赵穆兕神色悲苦,她一时也无暇去细问,还是重复一句:“那秦王孙现下在何处,我想见他……额,姝儿有事要问他,也许能查出刺客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