耸立若青松的人, 岿然不动似一尊无情石俑, 扶在木梯上的手背上青脉浮凸。
  琴阁里仅燃了一点壁灯, 久不见回应, 岑寂昏昧里,她有些瞧不清他的面容, 脚下酸软, 心口里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得还掺杂了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独木难支般,她卸下全部气性,却仍是勉励举高了手圈在他项上, 脑袋蹭着他胸口处。
  或是已然失去太多, 也痛得太久, 此刻她目中冷落下来, 空洞无物。
  二人相拥静默, 就在她终要松开手退时,脚下忽然一空, 臀下被一双有力臂膀重重箍了,视线陡转整个人就被他倒抗至肩。
  赫然离地半丈多,头脸对着个深渊一样不见底的旋梯,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带到琴阁窗台边的一张长案边。
  此间久无人启,堆满了当世名琴孤品。阁中未置榻,东窗月影长案上搁了一张七弦,长案玄冷七弦鬆红,她倒转视线看过去,依稀想起抚琴人多年前玉山端俨的背影。
  明月斜照,若泠泠流水淌过琴弦,连杌凳的位置都没变过。
  她脑子里突兀地掠过一个念头——若是他们今日未过来,待赵国延绵万世,会不会千年百代过了,这架名琴也还能这样孤零零唯有冷月相照。
  正出神间,嬴无疾展袖一把将这七弦名品拂落,‘哐’得一声巨响后,及至她被放倒在长案上,琴板里头闷响仍旧混着空泛余音不绝。
  暴虐的吻落下来,粗粝抚拭揉散了发髻扯去了易容,情至深处她早没了应对的本事,不过是被他控在掌心里。
  一切就要水到渠成时,嬴无疾深喘着停了下来,染了灰的眸子阴鸷地瞧着她,指腹一寸寸描摹藕色檀口。
  目光流连过她鼻梁上微微青肿时,心底仍起涟漪,不由得觉着有些好笑。
  深藏起贪恋,他将这张脸定格刻画,像是从今往后未必再看的到一样。
  克制住叫嚣的欲.念,他挑眉故作冷情,欣快地捕捉到她雾眸里的一丝诧异失落后,听见自己说:“日日吃一样的东西果然会腻,也难怪列国都是后宫殷实。你说的对,毒既是解了,就不必牵扯。等本君回去得了位,赵王若要报答,届时割几座城池再多送些美人吧。”
  言罢,他再没一丝留恋停顿,抽身退开。袖摆轻拍了两下高大身影背对着她,玄衣整肃连头发丝儿也没乱一点。
  而她散发宽衣地要去拦,一脚绊踏在凌乱下摆里,从琴案上跌滚下来,额角‘砰’得磕在案角上。她顾不得狼狈也觉不出痛,撑着身子还要去追:“我一定会找出化解的法子,倘若做不到,就、就砍了我的双手从此再不施针行医!一定能治好的,你别怕。”
  最末一句话让男人浑身震了下,可他却嗤笑着哼了记,鼻音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不屑:“赵王就是把全身的皮肉刮下来,剁成肉糜搅作饵馅,在菜市屠户那里,也未必比畜肉贵多少。”
  步下半层木梯,他面目身子半隐,又添了句:“天下名医如云,赵王还是做好本分。倘或太闲,不如去赵穆兕跟前多替本君美言两句,你赵国若扶持了秦楚两国新君,得百世安宁,才是正事。”
  这一句音落,他身影没入旋梯尽头,再不去回看她一眼。
  赵姝倒颓在案下,嘴里头念念有词,尤还未平复喘息,便朝楼下奔去。韩顺方才见秦王孙冷面而去,此刻听到动静,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老宦一脚重一脚轻地往楼里跑时,一老一少两个就对撞在楼前玉阶下。
  韩顺在冷宫里苦熬四十年,右腿膝踝常年肿着,而赵姝痛心彻骨这一月余也是败了腿脚气力。这一对撞,又恰在九层玉阶中段,老少两个轱辘似的‘哎呦’着就朝阶下摔。
  赵姝到底是年轻,眼瞧着老宦朝石狻猊砸去,她想也不想地伸手朝他后脑垫了一下,二人相继扑在地上,左手掌钻心得疼。她却只是‘嘶’了一声,将人从地上扶起,言辞慌张里又带着希冀:“快去召怀安王姬显入宫,寡人要问话。”
  钟情蛊乃是西域奇蛊,三十年一成。她今日绞尽脑汁地列了几个寻解法的门类方向,却直到现下才突然想起在兄长的札记里看到的蛊叶来历。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便是最难解的困局,凭他千头万绪抑或破绽全无,都只管去源头处找,才有胜算。
  “可目下都快要三更天了,还有大王,您的手……”韩顺扶腰撑着石台爬起来,方才那一下的力道他是知道的。
  心惊告罪暂且压下,他颤巍巍地刚想说先去治手,抬眼看清了君上形容。
  少女额角鼻梁皆带着伤,常服散乱杏眸红肿仓皇里透彻坚毅。这张脸比易容后柔和清艳三分,无绝世之貌却若云月出岫,如此韶颜稚齿,又哪里是什么男儿郎!
  饶是听过再多宫廷秘辛,此等冲击也叫人一时难以回神。
  老宦先是愣了下,继而以从未有过的灰败无望倒伏去地上,只道:“老奴感念吾王再造,请王上赐死,来世结草衔环……”
  “好端端,死什么死。”赵姝也反应过来,只气悔了一瞬,连忙就将人从地上扯起来。在看见老宦眼里的动容忧疑后,人前敷衍矫饰了十几载的她忽觉一阵破茧般得轻松。
  因这韩顺也算是孤零零一个在宫里,还牵扯不到前朝,不需防备。赵姝笑了笑,对着他苍老慧黠的脸,道:“阿翁与寡人有缘,从前那般风浪磨难都过来了,必然是高寿有后福之人。我是命薄福浅之人,举目赵宫亦是无亲,阿翁若是愿意,往后便近身跟着,也好为寡人镇掉些厄运,添两分福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