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弃摆手苦笑了笑,替唐淇倒了杯茶。
“没事,好在陈将军来得及时。”杨弃这样回,心底却一点也不平静。外头流言骇人,霍极父子枇子山那两份认罪书到底写了什么,也只有霍极父子和长孙曜知道,又或者说,只有长孙曜可以要那两份认罪书写什么。
长孙曜不与他们看枇子山案至关重要的认罪书和最后卷宗物证,连带着带走最重要的霍家人。
如此一来,枇子山案最模糊的一笔,他们都不敢猜的那一笔,就看长孙曜要这笔怎么写。
枇子山案早不是一桩简单的私矿案。
长孙无境与长孙曜过往明争暗斗没有断过,各有各的权衡手腕,明面并不曾做得太难看,像这样摁着对方打对方脸的事,是第一次。
他不敢妄加评判两人,权利中心,不会有纯粹的黑白。长孙无境作为帝王,在大周千年国祚上,有让人无法忽略掉的一笔浓厚功绩,长孙曜作为长孙氏与姬氏唯一嫡出血脉储君,行事果决超然,顺承天命礼法,担得大周一切。
杨弃心里想着事,许久才回神,看唐淇沉默着。唐淇也一直没说话,说来唐淇也早该回南境唐家去了,此番暂留京中,只是为霍家南境案,唐淇一下便没了两位嫡亲兄长,心中岂不沉痛。
他关心问道:“唐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唐淇扯出一抹怅然的笑,淡声:“无事。”
*
长孙曜神色淡漠,径直去了茶座,宫人行礼低首,跪坐在茶座后的一张矮几。
长孙曜入座片刻后,银壶内烧着的泉水咕噜噜地翻滚起来,宫人捧着玄色细软绸,扣着银壶柄待壶内平静,将热泉倒入无色透明琉璃高杯茶碗中,动作轻缓地将银壶置放下,静默片刻,待泉水冷却些许,又执琉璃高杯茶碗将这一盏温度适宜的热泉水轻缓注入置着茶的琉璃盖碗中。
宫人阖盖碗,静默几瞬,将茶汤尽数倒入另一只干净的琉璃高杯,分汤奉之,茶香满室。
另有宫人取走装着热泉的银壶退下,奉上另一把装着清泉的银壶置炉煮水。
侍茶宫人无一发出声响。
立在窗前的长孙无境转过冰冷的脸看向长孙曜,高范躬身上前与长孙曜行礼,旋即将长孙曜对面的圈椅搬出,退在一旁。
宫人起身低首奉茶与长孙无境。
殿内只有炉上那烧着的茶水发出细微的声响。
长孙无境倚座,指尖落在杯沿,神色不明地看着对坐的长孙曜,长孙曜神色淡漠,并不开口。
宫人第四次奉茶后,到底是长孙无境先开了口。
“枇子山一案与朕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心里很清楚。”
长孙曜抬眸置盏,长指抵案轻叩,以一种随意的姿态倚坐着,他并不回避长孙无境的视线,凝视长孙无境道:“父皇比儿臣更清楚。”
长孙无境闻言轻嗤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嘴角噙着讽刺道:“好一个清楚。”
长孙曜面上却没有什么情绪:“到底是不知情,还是御下不严,再或是有意纵容,嗯?”
长孙无境怒极反笑,叫自己从小培养的储君给了一刀,这心底的火气自然是小不了,他看着面前与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脸,冷哼道:“朕手底下是出了一群废物。可就你平日行事而言,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斥责朕。”
“父皇并非仁君,儿臣又何曾以仁德之居。”长孙曜面无波澜。
是也,父子二人在朝中可从未有过仁德慈善之名,两人也对自己也没有什么错误认知,同样的,两人也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大周立国之本,可非儒道。
长孙无境双眸微敛,沉吟许久,道:“朕且看日后,你是否有同样的魄力对付姬家。但凡你只是想要这个位置,朕也不会对你失望至此,为一个女人,你是铁了心要与朕两败俱伤?”
长孙曜面色难得有了变化,乌眸半垂,似笑非笑地看他,末了,淡声道:“两败俱伤?父皇来此,难道还是东宫的茶要比正和殿的茶更合心意不成?”
长孙无境沉默着。
长孙曜抬掌,薛以垂首上前,行礼与长孙曜两本奏疏,长孙曜眼皮一掀,看着长孙无境,将两本奏疏推与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低眸挑开奏疏,快速看罢,至第二本奏疏时,指尖极不明显地滞了几瞬,他面色愈发难看,阖了奏疏冷道:“她凭什么?”
长孙曜长指轻叩,道:“论功,这些没有她担不得的。”
长孙无境指尖抵在其中一份奏疏,沉声:“这也是她担得的?”
长孙曜神色冷漠,道:“这是儿臣要的,儿臣认她,她就是唯一担得的人。儿臣不是问父皇,儿臣该怎么做,更不是请求父皇,替儿臣做这些。”
长孙无境眸色愈沉:“所以你根本不在意皇、”
长孙曜打断他:“父皇现在不是很清楚,儿臣在乎什么。”
长孙无境久久看着他,过于用力抵在奏疏的指尖压得奏疏印了个深印,长孙曜低眸看过去的同瞬,长孙无境收了力,偏眸将案上两本奏疏掷给一旁的高范。
高范浑身一战,勉强接住奏疏。
陈炎自外入殿,与二人行礼,对长孙曜道:“姑娘快到朝华殿了。”
长孙曜眸底微变,淡淡唔一声。
长孙无境面色沉沉,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偏脸抬眸,正对上长明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起先是疑惑,而后便是满目的惊愕。
长明猝不及防停了步子。
高范不由得偷偷看向长明,长明的女儿身虽已叫众人知道,但长明并未作女子打扮,还似往日那般,穿着身简单的男子长袍,墨发高绑着个马尾。
她今日着一身素面暗纹的红色圆领长袍,露出了修长雪白的脖颈,颈上的掐痕已经好了大半,只还有淡淡的痕迹。
长孙曜喜静,东宫不管何处,大多时候都是肃穆安静的,是以长明一开始也没发现朝华殿安静得有些异常,茶炉上的银壶内泉水翻滚不停,长明呼吸凝滞,十分不自然地收回了落在长孙无境身上的视线。
也便此刻,木材与玉砖摩擦声响起,长孙曜起身阔步至长明前,回首看向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不知何时已经收了视线,颈侧几次撕裂的刀伤也已愈合,他默声饮完一盏茶起身,至袖中取出一只锦绣小盒置在案上。
薛以低首上前,行礼取了锦绣小盒,打开奉与长孙曜,盒中赫然收着长明的神农针指环。
长孙曜看着长孙无境唤香花温汤,在长孙无境冰冷骇人的目光中洗净擦干神农针指环,替长明戴回。
长明指尖微颤,隐约是猜到长孙无境来做什么,却不确定,同时觉得不可能。
“朕的后妃不可能给你。”
长明一怔,愕然看长孙无境。
“朕今日允你,你以后可以随时入毓秀宫见贵妃,绝无人阻拦,至于那日毓秀宫之事。”长孙无境看着长明,说话的同时,掌中现出一把短刀,干脆利落地朝着右臂划下。
待殿内的人反应过来,长孙无境右臂的鲜血已经在地砖上淌了一小片。
浓烈的血腥味与茶香混在一起,高范心跳骤停,两眼一黑,扑通一声,匍匐跪下,殿内宫人齐齐低首匍匐跪下。
长明不敢置信地瞪目,长孙曜扣住长明戴着神农针指环的手,扶抱住微颤的长明,低眸温声道别怕。
长孙无境一身玄衣,右臂血污很快将玄衣染深几分,他挑眉敛眸瞥一眼长孙曜,面无表情掷了短刀。
长明呼吸凝滞,只觉长孙无境的模样,好似这一刀并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长孙无境眸色不明,看向长明:“这一刀,便算是赔罪。”
第125章 宛贵妃
亲卫呈上一尺半长短的方紫檀木宝盒, 陈炎打开检查,迅速看罢无误,请旨求见长孙曜, 那方长孙曜还在批注霍家案卷宗,明日霍家案要开审。闻得陈炎请令,道是剑岭的复命, 长孙曜才自案牍中抬头。
薛以自陈炎手中将紫檀盒接去,打开奉与长孙曜前,盒中乃是把尺长的短刀, 玄铁而制的剑鞘上纂刻着长生藤, 剑鞘未镶嵌宝石等物, 唯剑柄嵌着一颗棕黑带绿的宝石。
长孙曜执起短刀, 掌中稍用力,拔出短刀,泛着幽蓝寒光的剑身上纂着个字,长孙曜目光落在字上片刻,将短刀翻转,在剑身后面同样的位置看到另一个字,长孙曜看着短刀眼波微漾,仔细看了许久才将短刀置回盒中。
“收到庆华殿。”
陈炎薛以听得长孙曜这颇为轻浅的声音, 知道长孙曜这是满意,薛以行礼,躬身捧起檀盒, 长孙曜将案上还未处理完的大半卷宗奏疏阖在一处。
*
长明目光凝在指上的嵌红宝神农针指环。
想起长孙无境直接可怕的赔礼方式, 淌下的血污, 浓烈的血腥味,颤抖恐惧的宫人, 以及冷静得骇人的长孙曜与长孙无境。
那样诡异的场面,没有父子间的指责和斥骂,有的好像只是掌权者之间的博弈输赢。
“姑娘,这件吗?”宫人轻声唤道。
长明闻声顺着宫女手中的深红色衣袍看去,这方回神点头道好,不免怪自己又分了神。
平日不曾注意,这方惊觉她在东宫的衣袍竟要比她过往十几年所有的衣袍还多。
男子衣袍与女子衣裙,各色长袍短衫披风大袖氅衣,男子的发带发冠,女子的珠宝首饰,各式各样的男子鞋靴女子锦靴鞋履,或华贵或素雅,或庄重或鲜活,各个场合穿着的衣袍衣裙都有,甚至是女子的胭脂水粉等物,多得叫她晃眼,凡是男女所有之物,这只多不少。
略一细想,从上回在东宫住的那几日开始,东宫便慢慢有了她的衣袍等物,他在她并未注意时,悄然备下许多。
但除了抹胸,她从未取用过任何一件女子衣裙等物,他从未要求过她的衣着打扮,对她唯一的要求是不准束胸。
束胸致心脉血液滞留不顺,叫她胸口闷得难受,不利养伤调理心脉。
她也不喜欢束胸,过往是不得不如此,也因着厌恶,冬日里还老是仗着衣袍厚重少缠几圈绸布。
长明偏过脸看向镜中,圆领修身长袍,玉带束腰,没有束胸缠腰,女子的曲线便显露了出来,她呆呆看了片刻,手不自然地落在起伏的胸前。
她是要去毓秀宫,她垂眸轻声说了句等会儿,宫女闻声收了扣玉扣的手,低首退了两步。
长明将袍子脱了,淡声:“取软绸来。”
明是众人都知道的事了,她却觉得在旁人面前露出女子的特征来是难为情的不合适的事,日后要她这样见司空岁李翊裴修他们,也觉得奇怪,她从没有想过有一日以女子的身份出现在几人面前。
她愕然顿住,她好像只在长孙曜面前不觉难为情。
宫人打起宫帷,长明自内而出,倚座罗汉床的长孙曜看了过去,长明却不知才发现长孙曜不知何时入了重华殿。
发现长孙曜的视线停留在胸前,长明下意识地侧身略弯了腰,面上竟是发烫。
长孙曜眸色微深,抬掌屏退殿内宫人,起身拉住躲着的长明,打起宫帷拦腰将她扛回殿内,俯身将她抵在窗下的矮榻。
长明面上发烫,将他推开,怎再束胸面对他竟会觉难为情。
长孙曜扬起唇,目光逡巡片刻,从排挂的衣袍中挑出件同长明身上衣袍一般颜色的大氅,俯身半跪,撑在长明身侧,将手里的大氅半披在她肩上,捏过她精致的下颌,低眸深深看着她浅琥珀色的眸子,喉结涩然滚动两下,咬上了她的嘴唇,蛮横地撬开闯入。
他的指尖落在她束腰的玉带,在她意识混乱的片刻功夫里,把玉带抽离,挑开了她衣襟上的玉扣,深红袍子敞开,单薄的中衣也被剥离,环在她腰后的手抽开束胸的白绸。
他揽着白绸收在掌中,独留了一圈要落不落的白绸松挂在她胸前,掌在她胸下的手滑下握住她的手,执起轻按住她胸前白绸,悬着掌落在她胸前,似有若无地触碰,暧昧紧绷着的危险压迫感,压抑克制着,她明是那样大胆敢与他争执动手的人,可在男女之事上,他却感觉到她的羞赧。
从小到大,接近他试图从他身上得到权利地位的女子数不胜数,宫婢女官,世家贵女,甚至是背地里被人安插的瘦马贱籍女子,更甚的是还有不知死活的男子。
这些人不论身份地位,讨好他引诱他的手段多是大胆而直接,甚至是赤-裸-裸的,可这些人再怎大胆直接的引诱他,也不过都是在那点子事上胆大,有哪个敢对他说一句不敬,碰他分毫。
自然,他身边跟随的世家子弟与臣子的心思也从不纯粹,他从未在意过这些,他是储君,不需要朋友知己,更不可能有人可以与他称兄道弟,君臣有别。
无人敢在他面前谈笑,那些男女床帏之间的秘事更不可能在他面前说及,他的母后亦不觉情爱与男女欢爱为必要的东西,不似普通后妃那般,在皇子十三四岁时便有意无意地安排通晓人事的宫女。
那些没有尝试过的事,身为男人却都明白,他出于本能的不停地想要同她亲近,同她做尽那些疯狂缠绵之事。
他瞧她那样茫然无措羞赧模样,又怎会再撩拨逗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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