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个时候,兰蔺的毛巾已经很轻柔的落在了他的发顶。
  他冰凉的手指带着清洁剂,蓬松的白色泡沫落在头顶,指尖刮擦过头皮的时候,带来一阵令人战栗的痒意。
  那两根手指像是有魔力一般,谢停舟明明已经在心中警告过自己,不要再去关注它,可是注意力似乎偏偏想要和自己作对,就连指尖带着泡沫,不小心剐蹭过自己受伤的、还没有完全愈合的地方,传来的疼痛都是一清二楚的。
  这种感觉对于谢停舟来说,很奇妙。
  但它确实又是很痛苦的。
  谢停舟觉得自己小半个人生之中都没有这么关注过一个人。
  除却冷冰冰的眼睛和没什么表情的脸,兰蔺对他来说真的很体贴,照顾得细致入微,几乎每个方面都给他考虑到了。
  这种温情的体会仅仅不过是持续了两秒钟,一个词汇就从心底窜了上来。
  过家家。
  这是古地球时期就流行于孩童之间的游戏,而他,就是兰蔺扮家家酒时,用心照顾、打扮的玩偶。
  这个猜想几乎一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那颗柔软的、千疮百孔的心脏似乎进入了冷库,正在一点一点地结着霜。
  其实……说到底,他也只不过是这群贵族手中能够随意收下、转让和抛弃的玩具吧。
  对他的好,其实是一种能够投射于自己的所有物的移情。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任何一个被兰蔺当作“玩偶”的人,应该都会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他愣怔地眨眨眼,好一会儿,他才迟钝的发掘,自己的手心带着点疼。
  谢停舟愣愣的垂下眼睛,看见自己已经被洗得很干净的手掌中央,带着一个淡淡的指甲刻痕。
  他……好像不喜欢这种想法。为什么呢?
  这种感情太过陌生,谢停舟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动弹。
  兰蔺察觉到他的分心,声音低低的:“闭眼。”
  谢停舟没有抗拒,下意识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清水混合着泡沫从发顶冲下,长而翘的睫毛起到了分流的作用,只有睫毛梢端沾上了几粒浑圆的水珠,在睫毛不自觉的颤动之下,缓缓滚落。
  一条湿热的毛巾靠在了脸颊上,轻轻为他擦拭着脸上的血污。
  谢停舟闭着眼睛,看不见眼前的东西。
  但是他能够很清楚的感觉到,兰蔺现在正站在自己面前,呼吸轻轻的扑在耳畔和脸颊上,带着点被空气浸染的温度。
  那股茉莉和积雪草交织的香气涌了过来,像是一个冷冽却不冰冷的怀抱,缓缓地将他整个包裹其中。
  谢停舟无措的眨了眨眼睛,在水流渐小的时候,偷偷的掀起眼皮。
  而兰蔺的脸近在咫尺。
  他那双总是含着不化积雪的神色眼睛很清澈,谢停舟的映像就这样倒映在其中,十分清晰。
  谢停舟看见了自己,上半身裸着,露出了许多实在算不上好看、却被兰蔺刚刚夸赞为“很酷”的伤痕,那些伤疤就像某种耻辱的烙印,横亘在身体上,交织成为某种古老图腾。
  实在……算不上好看。
  而兰蔺依旧整洁,连头发都一丝不乱。他身上的衬衫下摆在刚刚给谢停舟上药的时候沾染了一些淡色的红,现在又被刚刚的水液浸润,血液在纤维上稀释得更加浅淡。
  这样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他的衬衫上作了画,几朵娇艳的牡丹在雪白的衣料上葳蕤盛开,脆弱又繁丽,像是下一秒钟就要从视野之中淡去。
  谢停舟的眼睫轻轻抖了抖,如同蝴蝶的翼翅。
  不能再看了。他想。
  不然,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为这种难言的莫测感情陷入另一个陷阱。
  直觉告诉他,如果再不提起警惕,跌入漩涡之后,他就很难再从这个名叫“兰蔺”的陷阱之中爬出来了。
  *
  兰蔺给谢停舟安排的房间就在原来的客房。
  洗去血污之后,谢停舟原本的容貌完整的露了出来。
  平心而言,谢停舟的长相实实在在配得上一个主角应有的配置。
  皮肤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缺血而显得苍白,隐隐能够看见其下蜿蜒而行的青色血管。
  此刻,他坐在床沿,胸膛因为刚刚时间不长的走动而上下起伏着,呼吸也凌乱起来。
  从兰蔺的视角看去,能看见他微微敛起的下巴,五官的线条利落干净,眼窝很深,垂敛着睫毛的时候,浅浅的光流泄而下,鼻梁骨处就落下一道浅淡的不规则形状的阴影来,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深邃难测。
  一道小小的创口落在唇角,原本因为虚弱而显得发白的唇.瓣唯有这一处是艳红的,像是一朵小小的花朵,愈发绚丽夺目起来。
  他对于兰蔺把自己安排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相反的,他很喜欢自己一个人独处,至少——至少,这里有松软的床,暂时来说很安全的环境,能让他拥有一些难以奢求的安全感。
  而兰蔺,他不能揣测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能够拥有一段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谢停舟是很乐意的。
  他躺在床上,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的时候,便感觉到了一种恍惚感。
  周围这些只为他一个人准备的设施、身上干净的衣服、身下温暖的床铺都像是他臆想出来的东西,极其不具备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