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踩雪,在雪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银铃般的笑声回荡在小巷,好似刚才思南邬的异象只是黄粱一梦,从未发生。
  许是一袭红衣太过惹眼,又或者是他溅满血的手和脚把白雪染红了一片又一片,他们驻足,看着走在长街上的几个奇怪的大人。
  也许明日他们就会同家中爹娘说起今晚偷跑出来遇见的怪事,说昨夜遇见了大祭司,他全身是血呢。等城主殿的消息传开,他们会知道他们敬仰的大祭司杀了他们的城主,会知道他们的大祭司也想杀了他们。然后他们高声呵斥,后悔在长阶上跪拜,怒骂在祭祀殿点燃过的一次又一次的香,说:真是晦气,妄我们白白信了他罢。
  啊,卫柏舟心想,还是应该一块儿死的。
  这样他们可以一道去往夜忘川,他听闻那儿开满了诡魅的红色彼岸花,走在夜忘川的冰上,还能看见冰下的点点萤火如满天星辰,运气好些,仰头时还能看见渡不过的魂火焚烧如灯,逆流而上,没入无垠的天穹。
  和他梦中的夜忘川不同,太冷了,他受不了。他也不用再看着渡不过的残魂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双眼流泪。再也不用看他们的脚因为夜忘川的水灼烧一次又一次,烂掉,然后又愈合。也不用再看他们蜷在一起绝望又难过的背影。
  这样他就不会愧疚。
  不过像他如此这般罪大恶极之人,想来是去不了夜忘川的,大抵会去无间狱吧。
  他会在那里度过百年又百年,最后在漫长的孤寂中死去,再也无法入轮回。
  夜里风大,今年的思南邬实在太冷了。
  忽然,有一个小孩叫停了他:“大哥哥,给。”
  卫柏舟回神,那是一方素帕。
  他愣了愣,缓慢接过。
  小孩从他脚边跑开,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
  他们又继续往前走。
  大祭司一路无言,似乎真的只是陪他走走。
  卫柏舟倒是想到了很多事,比如说他第一次随大祭司下山时涌动的人潮,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即使遇见游荡在长街上的游魂也只会扬声问是谁家的魂又跑了出来。有时遇见馋一点的魂,还会笑着递吃食给它,说:唉,这是哪家来的馋魂,给你些吃的快些回家罢。
  又比如说他初次见万阶上,跪了一阶又一阶的人,阖眼,所求竟只是想让思南邬一城人平安顺遂……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城门。
  无数的白色幽魂排着队,去往城外埋葬着他们尸骨的山上。
  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他们缓缓转身,透过叶星辰的身体,远远地朝着卫柏舟躬身:“多谢大祭司了。”
  卫柏舟哭了,眼泪从他的眼里滚落。
  有幽魂过来,是一位半百的阿婆,她伸手,想给他擦掉眼尾的泪,她说:“没事的,孩子。”
  也有年纪尚小的幽魂,是早早夭折的六七岁的孩童,他们抱着卫柏舟的腿,闷闷道:“谢谢大哥哥每天梦里都给我们说故事。”
  还有胡子花白的阿爷温声:“孩子,那我们就先你一步走了。”
  卫柏舟满脸泪痕。
  雪越来越大了。
  大祭司将撑开的油纸伞递给他:“柏舟,送送他们吧,莫要让大雪沾衣才是。”
  卫柏舟接过。
  城外,天地昏暗,幽蓝的焰火早已熄灭,白色的幽魂尚在跳舞,只是百年的恨意埋葬在了白皑的雪下。他们手中提着灯,好似在为何人指路。
  大雪纷飞,一袭红袍,神明撑伞夜归。
  江渡问:“……所以一切都是卫柏舟和他们一道做的吗?”
  容念风道:“不知。”
  除了卫柏舟,世上无人知晓。
  思南邬落满了雪,城中起了异香。睡熟的人坠落进了一场平静的梦中,梦里,没有无尽的灰烬飘洒,更没有幽蓝火焰燃尽远处的山林,有的只是漫天的蓝色灵蝶扬翼,如星雨一般划过天空。还有仙人从天上来,天降神谕,他们不再惧怕日光,只待来年春风吹生,柳枝浮动。
  卫柏舟给整座城的人都编撰了一场梦。
  祭祀殿外,梅花开得红艳。
  第60章 他心悦我吗?
  叶星辰醒来时已过了半月有余。
  倒不是卫柏舟占着他的身子不愿出去, 实在是因为多年来养在元神上的幽魂消散,一时之间灵力过于浓郁,他竟是无法适应起来, 高烧反复了半月。
  按理来说凡世的灵力稀薄,修炼什么的并无多大作用,可放在叶星辰身上倒是变得合理了起来, 最不爽的当属容念风。
  他碎碎念地吐槽:“哪家修仙的像他这般睡着也能修炼?”
  然后又愤愤离去,叶星辰烧得迷迷糊糊中, 还能隐约听见他拿着糕点哀嚎, 说若是他再不醒他自己一人就要去长安街了。
  长安街是凡世最热闹的地方,此前来凡世时他曾答应过要带容念风去寻吃食, 这样想着, 叶星辰自是拼尽全力也想从梦魇中挣扎起来,只是眼睛宛若凝了冰霜一般,沉重得睁也睁不开。
  容念风闲得无聊,每日和他说着今日发生了何趣事, 后来甚至是无聊到说起了早中晚都吃了些什么。
  有时候会说到思南邬。
  比如说自从卫柏舟将那些幽魂全部送走后,思南邬恢复了正常, 不过刚开始到底是不适应的,依然过着晚上出门白日休息的日子。好在小孩儿精力旺盛, 白日也到处撒欢,渐渐的, 整座城的人也都放了心下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二十几天,思南邬总算变得同常人无太大差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