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举荐祈岚,效仿前世应对杜相的法子制衡舞辰阳,她当时还是打着——北齐早日强盛、秦昶便可早一日杀上金陵的主意。
  然而眼下,她是一心一意想帮他,为着前世对他的疏忽,也为弥补他那五年的遗憾。
  前世他便已替她报过仇了,那些毁家灭亲的执念正在逐渐消散。
  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她宁愿忍着头疼也不肯排除在外的痛苦,终于可以不再折磨得她夜里无法入眠。
  下午,太子伉俪联袂到来,安良没去上值,专门在府里候着。
  鸿胪寺的差事本就清闲,安家在洛阳已有三代,安良并无父亲当年的魄力和雄心,每日去应个卯,与同僚闲话半日便回,家中生意由夫人管着,长子安绪也早能独当一面。
  “昨日去看母妃,听她说舅舅这回寻来的孔雀石色泽纯正,她用着很顺手。”
  秦昶从马车出来,便同舅父亲热寒喧,回身携了虞莜,给二人相互介绍。
  安良早听夫人说了不少这位太子妃的事,除了宸极殿遥遥一拜,今日方是头回见,含笑揖了一礼:“太子妃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安良蓄了一部西域男子惯有的络腮大胡子,唇上两撮胡须修剪得体,尾端向上卷翘,瞧着格外喜庆。
  比之秦昶当日假扮的大胡子可漂亮多了,虞莜笑吟吟与他见晚辈礼,“舅父不必客气。”
  安良忙忙避开,连道不敢,他天生一张笑脸,说话却是纯正的中原口音。
  “那批孔雀石是河西贩过来的,研得绿青末,我瞧着颜色正得很,就知道你母妃一定喜欢。”
  一行人往里走,安良语声殷勤,又对虞莜道:“太子妃到了洛阳,要是有什么缺的东西,便跟你舅母说一声,定能替你寻来。”
  安家在北齐算是隐富,不似舞家坐拥良田、华厦无数,西域行商多年,三代人攒下的家底,是宝库中堆积如山的玉石珠宝、金银器皿、稀有香料等物。
  这些东西在北齐属于有价无市,寻常世家买不起,有钱的商贾没资格用,运到金陵倒是颇有市场。
  兹瑰堂做的便是这门生意,只是物以稀为贵,若着急变现,那就成贱卖的白菜了。
  安家大郎安绪今日负责招待朱允温,两人见面分外投契,这时一同迎出来,隔得老远便听见朱允温的大呼小叫。
  “莜姐姐,半年多没见,可想死我了。”
  还没到跟前,秦昶不动声色错身一挡,截住热情扑来的大白团子,“你怎么又胖了?”
  “啊有吗?”朱允温两手握住腮帮子抻了抻,“你又胡说,这段时间我风餐露宿,饭都没好好吃,怎会胖?”
  从秦昶手臂上别过脑袋,朱允温冲后面的虞莜哭诉,“莜姐姐你刚走那个月,我是真的茶饭不思,不信你问我娘,瘦得都快脱相了呢。”
  虞莜勉强笑笑,视线转到陆夫人身上,她刚由安夫人陪着出来,两步上前,关切地在脸上瞧了瞧。
  “昨日才落水,怎么今天就出来了?”
  “没事,这种天儿掉进去,冻不坏人。”
  虞莜反倒来宽慰她,回头对秦昶使了个眼色,“那件事,你自己跟允温他们商议吧,我去陪舅母和湄姨了。”
  来的路上,她把自己的想法跟秦昶说了。
  前世朱允温就是靠着泉州港的海运生意,后来进入市舶司颇有一番作为,将番邦的舶来物引入本就富庶的金陵,商号赚得盘满钵满,朝廷的税收水涨船高。
  原本南康的民政这块一直攒在杜相手里,此举令得虞莜有了与之对峙的话语权。
  因此才说,前世有朱允温和祈岚两员福将,令她只花了短短五年时间,便压制杜相、平衡江左,彻底稳定住南康朝局。
  如今这事由太子亲自牵头,朱允温负责把海运的货物交接到安家,那些舶来品价格低廉,由安家的商铺售卖,在洛阳很容易打开市场。
  盘活经济,朝廷便有收入,再有三司职权统一划归,便可彻底消除舞家在盐铁上的控制。
  北齐一旦摆脱财政上的窘迫,兵强马壮,对付诸奚铁骑便再不是难事。
  秦昶没想到,虞莜竟为他考虑了这么多。
  近这半年,她对诸人诸事皆表现得漠不关心,倒像是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态度,对她这种状况,说实话他时有提心吊胆。
  眼下她这般为他出谋划策,倒又有点像从前的她了。
  尤其让秦昶欣喜的,是她没像上次见祈岚那样,瞒着不叫他知道。
  朱允温和她的交情更深厚,这点秦昶无可否认,但如今在她心里,自己这夫君才最重要。
  第51章 五十一
  吃亏就是占便宜
  安家的府邸修建得极具异域风情, 里面走动的下人也多是胡人。
  虞莜正在花厅同安夫人、陆夫人喝茶,便见一群服饰妍丽的胡女,你追我赶着过来。
  “五娘子你慢点呀, 夫人在里面宴请贵客呢,莫要冲撞了。”
  众多五颜六色中, 安燕容穿得最为鲜艳亮丽,冲在最前进了花厅, 步子迈出雄赳赳的气势,站到虞莜面前,猛地一鞠躬, 头上的钗环响作一片。
  “太子妃, 上回是燕容无礼, 还请你原谅我。”
  抬起头, 鬓边的流苏都搭到前额来了,被她一拨挥到后面去, 梗着脖子看虞莜。
  这种情况, 虞莜想说不也不行。
  “好, 我原谅你了。”
  本来也就没什么大事, 她倒不至于因为哪个女子心悦秦昶,便瞧人家不顺眼。
  安燕容这才去看母亲,一副“这回总行了吧”的表情, 安夫人无可奈何, 拽着她在身边坐下。
  “太子妃别见怪, 都是我没教好, 惯得她这么个莽撞性子。”
  “天真率直, 挺好的。”虞莜客套一句, 拉陆夫人替她帮腔, “湄姨你说是吧。”
  陆夫人倒是真喜欢安燕容,觉得她不似世家养出来的假人,全照着一个模子刻的。
  她便也拍拍虞莜的手,和安夫人一人拉一个,两相劝合,“燕容跟我们嬿嬿名字相近,这便是天生的缘分。”
  安燕容撅了撅小嘴,上回长公主专程来找她,就为解释这件事。
  原来这么些年,表哥喜欢的根本不是自己,安燕容颓丧了几日,心结一旦解开,倒也很麻利地,就将太子表哥抛在脑后了。
  陆夫人问了问安燕容的年纪,习惯性抛砖引玉,“还没说下亲事吧?倒是跟我家温儿年岁般配。”
  朱允温今年虚岁满十八了,因生得显小,性子那就更如稚童,一直没人家看上他,陆夫人几乎是逢着年纪相当的,都要添这么一嘴。
  安夫人眉开眼笑,摇着手道:“朱小郎君候门公子,人生得好、才干更是出类拔萃,我们家老爷官职低微,说难听点儿那就是商户出身,燕容性子野,不敢高攀……不敢高攀。”
  陆夫人虽出身江左高门,却一向不重门第之见,难得听安夫人夸自家儿子,心下已是乐开了花。
  “诶,我就是先这么一说,到底如何,还要他们小辈接触着看合不合适,我不是那等迂腐的,只要孩子们觉得好,这门亲事就能成。”
  说得安夫人也高兴起来,北齐规矩森严,燕容那么个脾气,她早就发愁寻不着婆家。
  “阿母……”
  安燕容实在坐不住,站起来在自己头顶比划一下,“他还没我高……”
  她这回算是多长了个心眼儿,陆夫人就在跟前,难听的话没敢出口,扭捏一下,“我、喜欢成熟稳重些的。”
  个子矮、太幼稚,不得不说,安燕容很精辟地道出了朱允温的短板,虞莜忍俊不禁,若非碍着湄姨的面子,定要笑出声儿来。
  陆夫人倒是被打击得习惯了,讪笑一声,“唉,这个姻缘嘛,还是得讲点缘分的。”
  众人说着话,一时下人来报,祈副司使到来,听闻太子妃在这边,想过来拜见。
  虞莜听说是祈岚,本想叫他直接去那边找秦昶和朱允温,倒是一旁的陆夫人听到,“承勉来了,快叫他过来,我来洛阳这些日子,还没见着他。”
  探花郎在金陵惨淡离场,没想到来了北齐却混得风生水起,在陆夫人看来,耿中丞不要这个学生,人家自有大展才干之地,心下颇觉解气。
  祈岚到来,一身竹青襕衫,袍角不显眼的位置还打了个小小的补丁,衣饰简洁却依旧给人出尘飘逸之感,上前向太子妃并两位夫人行礼。
  这人瞧着朴素平和,安夫人却知,如今就是他令得舞大人焦头烂额,尤为刮目相看,连声请他入座。
  安燕容在旁惊咦一声,“怎么是你?”
  虞莜和陆夫人都看向她,“你们认识?”
  “认识啊……”
  安燕容还没说完,祈岚一笑,对她也揖了个半礼,“原来是房东娘子。”
  安夫人这才省起,拊掌笑道:“哦,先前太子妃要四九巷那座宅子,本是燕容名下的,那儿也不住人,她自己的几家铺子就在附近,平日押的货都搁在里头。”
  “什么房东娘子?你又在外头胡闹了不是?”回头在女儿身上拍了两下,“我说那些货你怎么还没去让人搬出来?”
  “去了呀,就是搬东西那日……遇见他家里人的。”
  安燕容对着祈岚颇显熟稔,朝他点了点头。
  话说那天她带着伙计去搬货,起先差点儿被祈老太太当成贼给打了。
  好说歹说,老太太才相信,这么大一批值钱的货物,东家竟是个小娘子。
  安燕容也是个爱显摆的,当时便道:“我表哥是太子,我姑姑是宫里的贵妃娘娘,我们安家在这洛阳城,跺跺脚城门都得抖三抖,这点货算得什么呀,我名下的产业还多着呢。”
  听得祈老太两眼冒光,就快把她当活菩萨拜了,连忙请她坐下喝茶,摆了金陵带来的点心。
  吃过一次亏,祈老太太如今收敛许多,到洛阳这么些天大门都不怎么出,生怕邻里间再生事端,连累她儿子的仕途。
  “我们住进来的时候就听说了,原来这些货是你家的,老身这些天给你守着呢,你看那门上的锁都没动过,也不叫生人进我家,就怕东西丢了……我们可赔不起。”
  老太太熟于人情世故,如今肯放下身段来与人交往,不大会儿功夫就奉承得安燕容云里雾里。
  待到祈岚回来,母亲便殷勤给他介绍房东娘子,还张罗着留人用晚饭。
  眼下安燕容才知祈岚是谁,“哦、原来你就是太……”
  她朝上座的太子妃瞧了一眼,神情尴尬,掩饰一笑,“没、没什么,那些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你个没心眼儿的东西。”安夫人一听就知她又犯浑,打发她到前面去,“去问问你大哥,他们那边要是话说完了,不如进来咱们一道乐呵。”
  这边陆夫人问了些祈岚家中近况,不多时秦昶和朱允温由安绪陪着过来,连带虞莜和祈岚,从前便相熟的几人,如今齐聚洛阳,再添安氏兄妹,大家都是年轻人,众人相互谈天打趣,相处融洽。
  虞莜望着眼前这幕,不觉有些走神。
  前世她跟朱允温、祈岚时有会面,难得闲暇,也会这般相聚宴饮,彼时秦昶却独自一人守在寒冷的长城上,不知会是何种心境?
  “想什么呢?”秦昶侧头看她一眼,手指勾了勾她袖口。
  虞莜指尖便攀住他掌缘,敞奴有时撒娇,总爱把大脑袋硬往人手上拱,眼下那只嫩白柔荑也悄悄钻进他手心。
  手掌轻轻一动,秦昶与她五指相合,扣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