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河醒来的第一天便偷偷揭下了蒙在眼前的白纱,溜了出去,看过几人的伤势。陆夜白浑身上下缠满了白色的纱布,只露着一双眼睛,那眼睛闭着,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很安详。
但温子河知道陆夜白绝不轻松,他接住陆夜白的时候便察觉到那人浑身是血,若是没有体内一点妖气吊着,可能已经撑不住了。
那白纱下覆盖的躯体,定然已是伤痕累累,触目惊心。
想到这里,他整个人仿佛忽然一下沉入了冰窖,寒意顿生,又裹紧了身上的白袍,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家对门捡的。”
在二十一年前,锡京他“家”的对门。
那天他刚打开门就看到一张稚嫩的脸,朝他捧了一手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笑得献宝似的殷勤。纵然之前戒心甚重,那一瞬间,他也不忍心再叫人滚了。
这一个不忍心,就牵扯出了后边那么多的事,温子河偶尔回想起来,却奇异地未曾生出过后悔的念头。
“一个人类,身上却有那种妖力,怕是不详。”甘松双手拍了拍旁边一张太师椅的扶手,在上面坐下,“你可真是想好了?”
甘松向来看破不说破,他既然连“不详”这种词都用上了,必然已经知道陆夜白身上那股妖力的来源,温子河问道:“前辈可知道,那种妖力如何分离出他的体内?”
“我一介赤脚大夫,只能治治皮肉之伤,驱邪赶妖之事,不如交给道士。”甘松说道,“不过,既然是那个妖怪,想必也不好祛除吧。不管这个人和你什么关系,你也须做好他醒来之后变成另一个东西的准备。那时候你可还会站在他那边?”
“自是不会。”温子河轻轻吐字,看似不假思索,好像早就做了决定。
心中却生出一股茫然来。
他难得无措地想,若是醒过来的是应晦,自己会将刀架上那人的脖子么?对着那张脸?
他的眼睛复又隐隐作痛起来,似乎是心上的情绪将他的五感一并传染了。他微微吐气,感到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才说:“我想坐一会儿。”
甘松收了白纱草药一类,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像是感叹了一句:“我老头子管不着凤栖山的大事儿了。”
言下之意,只能管管自家孩子的事儿——所以不论你做什么,我自然都会包庇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能让我日更的不是榜单,而是留评小天使——来自一个轮空扑街作者的真心话【花式表白
第57章 礼物
温子河将那圆形药材举到鼻尖, 轻轻嗅了嗅, 只闻到一阵苦香。他眼前看不见, 却像是能见到窗外立着的人一般, 不经意地偏过头去, 便问道:“来探病?怎连礼物也不带?”
窗外的人静默不语,他也不急于说话,两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段予铭才开口:“你……眼睛怎么了?”
自从将帝流浆融入了陆夜白体内, 段予铭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入梦便是往前和温子河相处的场景, 有时候是初遇那天, 有时候是温子河独自一人走上极寒之顶的背影, 任他在身后百般呼唤也绝不回头。那场景距今快有千年,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得模糊了,不想在梦里, 连那天的对话都清晰如昨。
他要靠安神的草药熏着才能入眠, 做的也不是什么好梦,常常在房中呆坐着, 直至天亮。如此反复数日, 他终于决定过来看一眼。
温子河轻抚了一下白纱:“没变成和段鸦那王八蛋一样,过几日便会好的。”
段予铭稍稍松了一口气,便看到有个东西自竹窗内飞出来, 他顺手一接就将它拿到了手中,温子河投掷的力道很轻,似乎就是为了将这个东西送进他手里。
那东西圆形, 褐色皮,散发着苦香,像是某种药材。
“它叫驱豆。”温子河说,“你曾将它写进方子里,叫甘松配了药给我,让他服下。”
稍一回想,那日二人围炉煮药相谈的场景还在眼前,段予铭带着点儿打趣的意味,八卦着他和陆夜白的关系。转瞬间,他们竟然就成了需要远远站开说话的地步。
“你知道了。”段予铭明白温子河不是闲极无聊,给他扔一味药材看,苦笑了一声,“这是固神稳魄的药材,他昏迷过去,形魄尚稳,原本是不需要的。我那时候与你说的话,不过是随口胡诌,想暂且稳住你罢了。”
温子河听了这意料之中的答案,面上看不出情绪,手指敲击着矮几的硬质桌面:“他即使不喝那药,也会醒的。”
自从知道对方曾经将陆夜白带入幻境结界,温子河便明白了段予铭所说的“妖气冲击魂魄”纯属虚谈,陆夜白昏迷不过是因为心中生出了另一股神智,两相争夺,才失去了意识。只不过即使知道了这个,他也未曾对段予铭生疑,只当他也不了解个中情况,将话说错了。
让他生疑的是陆夜白身上的妖力。那样来势汹汹,毫无预兆,不像累积而成,更像是由外力唤醒的。自古能从凡人身上勾出妖力的便是帝流浆,而能做到将帝流浆完好保存至今的,只有段家。
相交千年,他还是头一回从段予铭身上见到如此深的算计,被算计的人还是他,个中滋味,无异于对敌时却让人在身后捅了一刀。
“你不该太信我。”段予铭将手搭在窗沿上,注视着房内那人的身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当他回想起自己与温子河相处的往日时光,原本一沉到底的心中忽然又生出了点希望来。
他想,温子河曾经愿意信他,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的——如今帝流浆融入陆夜白体内,应晦的妖力已经苏醒,木已成舟,陆夜白既然迟早会被吞噬,温子河又何必执迷不悟?
他是妖,应该站在凤栖山这边的。
温子河不置可否,单手撑着下巴,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子河。”段予铭轻轻叫了他一声,却没再往下说,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今后……他的神智会一点点丧失,迟早会成为妖族的敌人。你……”
他本想说,你将他看得再重,也于事无补。但当他看到温子河的神情时,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温子河蒙着眼睛朝他“看”过来,明明没有触及视线,却让人觉得目光逼人,声音冷淡:“这妖族的敌人,难道不是你们一手促成的?”
段予铭从未见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像是含着讽意,又像在自嘲,一时间哑口无言。他心中迅速蹿上一股不安,几乎想要上前,但终究还是站在了原地。
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明白过来,自他将帝流浆融入陆夜白体内开始,他与温子河之间便产生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如今裂缝已经渐渐扩大,下边临着万丈深渊,他站在这一边,想将温子河拉过来,好比登天,想再跨回去,也得先思量思量自己是否禁得起摔成粉身碎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声音压得很低:“你我立场不同,希望你不要怪我。”
“岂敢。”温子河冷冷道,“你肩负妖族众生,不说一个人类的性命,就算是要拿我的命,也双手奉上。”
“混账!”段予铭让他这一句话踩到了尾巴,怒气上涌,重重一拍窗棂,几乎将那脆弱的竹架子震落下来,“在你眼里,我竟然就是个毫无感情的人么?”
温子河心中也极其不畅快,方才将话说得阴阳怪气也是这个原因,在他的心中,段予铭可以与他立场不同,可以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甚至可以明摆着告诉他,我就是不愿意让陆夜白活在这世上——但万万不能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这算什么?简直像极了他那个不是东西的父亲!
怒火随着他的这个念头燃了起来,温子河将茶杯狠狠往矮几上一掼,起身走向窗边,朝窗棱上打了一拳,竹架子应声而倒,段予铭不闪不避,任由这一拳打在他脸上。
温子河的手立刻破开几道血痕,一股麻木的感觉顺着血痕散开,他几乎是咬牙道:“那么我就毫无感情,被情同手足的人背叛,还能与你谈笑风生?”
“情同手足?”段予铭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世子模样早就荡然无存,也不去顾及会招来什么闲人,几乎是嘶吼着出声,“你若是将我当做兄弟,为何从没唤过老爷子一声父亲!”
在段予铭的记忆里,这是他们之间永远都无法提及的话题。不过如今既然撕破了脸,提也就提了吧,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知道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