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着我降落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山崖上,我看到狐王也立在一旁,看向我的眼中带着几分莫测的幽光。而在悬崖边,流云盘缓聚散处,有一个背对着我的人影。猛然间我还以为看到的是龙渊,相仿的身形,长发随着夜风漫不经心地舞动,青碧衣襟与丝绦交缠飘摆,一层朦胧的月光轻轻聚拢在他身上,竟有几分寥落寂寞。
“君上,鸦九已经带到。”乔嘉树敛眉垂目,恭敬回报道。
这便是白泽么?
即便褪去了白日间以原形现身的强大尊傲,此时的白泽仍然令我屏住呼吸,略略有些胆怯。我的手在袖中攥成拳头,暗暗给自己打气:
鸦九,不要怂……
主人他们的命魂都攥在你手上了!
“转生术。”沉缓却分外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空茫。我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白泽在跟我说话。
连声音都跟龙渊那么像……只不过多出了几分辽阔怅然的感觉。
白泽缓缓转过身来,蓝宝石般的眼眸映射着漫天星河,一张冷冽而深刻的面容上,眉心生着由七颗小痣组成的北斗七星图案。熟悉的脸庞,令我眼眶竟就这样湿润了。
我与白泽只见过一次,就是在杀死他的那一次,而且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以原形对着我,再加上后来记忆被离恨天佛封印,我在见到龙渊的时候没有认出那张脸。即便是在后来,记忆涌回,我也没有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过……毕竟差的太多了不是么?
但是现在想来,龙渊之灵是白泽的命魂化作,拥有跟白泽相同的面容,一点也不奇怪。
不知道在白泽的意识里,可还残留着些许龙渊的记忆吗?
“没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会愿意为了一把剑使用转生术。”他森冷地微微提起嘴角讪笑着,“鸦九剑,果然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宝剑。”
我现在已经紧张到极点,然后就物极必反的……忽然放松了。我咧嘴笑了笑,自嘲道,“不独一无二怎么能坑了大王您这么多年呢。”
大概是我的语气太吊儿郎当了,乔嘉树用一种惊恐的眼光看着我,斛崎的表情似乎也在说“你死定了”。
白泽莫测的目光漂浮在我脸上,他的身形忽然一闪,一瞬间出现在我面前。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气息的压逼下,我的膝盖竟然不由自主地弯折,就这样跪了下去。我挣扎着想要反抗这无形的压力,却如蜉蝣撼树一样没有效果。他猛然扯住我的头发,逼迫我抬起头来对上他闪烁着寒冰之光的眼睛。我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憎恨。
按理说白泽恨我是正常的,毕竟我曾经可是世上唯一能干掉他的剑。这么令他没面子的存在,是我我也想赶紧找个地儿把我自己给埋了。不过这种恨意里面,却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
“多么可憎的一张脸……”白泽低声呢喃着,手指却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停留在我的左半边脸上,一用力,尖锐的指甲切开皮肉,细密的疼痛顺着眼角蔓延。
妈的……他这是要毁老子的容?!我用力甩开了抓住我头发的手,他动作一停,转而把手扼在我的喉咙上。他冰冷的指尖压着我跳动的脉搏,只要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断我的脖子。
“君上息怒!”乔嘉树忽然跪下了,言辞恳切,“此人手上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是妖皇临死前交给他的。还请主人过目!”
白泽一把甩开我,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飞出去几步远,重重落在地上。然而他的嗤笑还是那样清晰可辨,“妖皇?可笑的名字。盛文修怎配称皇?不过是一颗可悲的棋子罢了。”
听到他不屑的语气,令我身体僵硬了一瞬。
主人那段沾满血腥、悔恨、疑惑、迷茫、悲伤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再吞噬着我的心,他明明活得那么努力,想要做正确的选择,可不论怎么选都还是错。他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着自己的决定,却还是被宿命之手推着,一刻不停地走了下去,一直走到最后的灭亡。这么多的血泪,到了罪魁祸首的嘴里,就只落了“一颗棋子”这样轻蔑的评语。好像主人什么也不是,好像他承受的所有、我们一起承受的素有都不值一提。
我忘记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讽刺道,“是啊,没有这颗棋,不知道哪位爱帅威风的魔君还在我们蜀山镇命塔底下的洞里睡着呢。这还真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啊!”
不出意料地,白泽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蓝色愈发浓烈深沉,充满着危险和不确定的杀意。我知道我的小命此刻就如风中残烛一般,他一巴掌就可以扇灭。我仍旧不怕死地梗着脖子大声说,“这就是传说里战无不胜带领九黎反抗不公的魔君么?!盛文修将一盘散沙的九黎各部族团结在一起,带着他们走出绝望和困境,又带着他们冲出贫瘠的南方夺取蜀山,这些本来都是你的责任!他帮你重振九黎不说,还为你聚集了四道魂魄,助你死而复生。而你!站在他的尸骨他的成就上,对帮助自己的恩人连最起码的尊重感激都没有!这样的魔君,怪不得只会给九黎带来更多的战争和毁灭!斛崎、乔嘉树,如果我是你们,早就卷着铺盖卷跑了,这种没有心肝只知道利用别人的混蛋,你们还跟着等着过年发便当吗?!”
☆、第111章 白泽(5)
我话刚说完就见狐王在旁边用手扶住额头,乔嘉树则不敢置信地瞪着我,可能是没有见过像我这么能作死的生物吧……
我死死闭上眼睛等着白泽一巴掌拍死我,然而等了一会儿却没动静。。しw0。我从右眼的眼缝里偷偷往上看,却见白泽平静非常,平静到比暴怒还要吓人。
“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表达我对盛文修的‘感激’?”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垂眸凝视着我,那嘴角有一个微妙的弧度,令人无法理解他此时的想法。
我犹豫了片刻,但也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我将檀那念珠从手腕上褪下,托在手掌中,缓缓举起。
“求你……赐予他重生的机会……”我不敢抬头,收起自己之前不知轻重胆大妄为的姿态,令自己以最卑微的姿态弯下腰。我感觉自己的手臂在发抖,声音也有一丝不稳,“只要能够让他复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赔上自己的命也没关系……”
片刻的寂静,似乎连夜风也凝固了。一时间这广阔的天地中时间的流逝戛然而止,我屏住呼吸,等待未知的答复。
然后,一声了然的叹息,带着几分分不清是愉悦还是嘲弄的笑意。
“斛崎,乔嘉树,这才是你们把他私下带来见吾的原因吧?”
我听到斛崎也跪下来。微微抬起眼睛,正好看到骄傲不可一世的狐王,在主人面前也从未显得卑微过的狐王,垂下他尊贵的头颅,语气谨慎低微,头几乎埋在尘土里,“请君上息怒……君上曾说,看在臣下微薄的功绩上,可以赏赐世间的任何东西给臣下。”
白泽略略有些慵懒的声音传出,“吾确实说过。”
“臣下……想求君上赐予这念珠中的一条命魂新生……”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斛崎惊叫一声。我猛地抬头,却见原本在我面前的白泽不知何时已经改换到狐王面前,单手成爪扣在斛崎的头顶。斛崎似乎十分痛苦,虽然除了一开始的惊叫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我还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痛苦脆弱,甚至有些恐惧的表情。他的周身散发着微微的朦光,那光明似乎不断被白泽的手掌汲取着。狐王身体开始颤抖,一滴眼泪竟然溢出眼角。下一瞬,白泽蓦然松开手,狐王仿若被抽取了所有力气,瘫软地歪倒在地上,溺水一般大口地喘息着。
“原来是为了一个蜀山修者。”白泽冷漠地转过身,眼神定在乔嘉树身上,“你呢?你也希望我复活你的爱人?”
乔嘉树不敢抬头,身体也在不安的微微战栗,“求君上成全!”
白泽微微仰起头,月光静缓地流过他的额头颈项。我听到他轻声说,“是谁告诉你们,吾可以另死人复生的?”
字句宛如惊雷般炸响在我耳中。我呼吸骤然停歇,猛然抬头看向白泽。
什么意思?
我亦看到斛崎和乔嘉树脸上露出了类似不确定和一丝丝害怕的神色。我们害怕听到同样的答案。
对于斛崎和乔嘉树来说,白泽能够复活死人的能力,大概是他们可以背负着对自己重要的人的死走到如今的动力。就像我,若不是相信还有复活主人的希望,恐怕我早就在迷茫和绝望中死去了。
如果这个希望是假的……那一直以来的坚持有什么意义?
乔嘉树首先艰难地开口,“可是……巫典里曾经记载,您成功复活过一个身体毁坏七魄尽散三魂中也只剩下一魂的人……”
“不错。”白泽转过身去,听不出他声音里的感情,“我是复活过一个人。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斛崎焦急道,“我可以付出任何东西……求君上成全!!!”
“这代价不是你付得起的。”白泽的声音显得辽远而幽眇,“吾本是混沌初开时诞生之灵兽,吾之不死之身,是通过累世累劫修行所得。天下间绝无仅有。若要将吾涅槃魂之力量传给别人,会耗损吾千年修行。狐王,吾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修为浪费在一个蜀山修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