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漆黑的亚大陆,十二祭司环绕着祭台,塞提亚拉着他的手抚摸那上面杂乱的刻痕,用手语告诉他,“千年一次的逆转即将开始,只要找到龙之子,我们就可以穿越次元门,召唤出二分之一火山中的神龙。伊萨人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你将成为赫基真正的主君!”
他心潮澎湃,被仇恨和希望鼓舞着,感觉浑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脑门。他用指尖抚摸着龙之语,漆黑的祭坛在他手下微微震动,细碎的红光从刻痕中一点点溢出,渐渐变得异常夺目。
忽然,四周刮起了大风,亚大陆的冰原倏然隐去,喷发的火山出现在他脚下,头顶,倒垂的雪峰如乌云压顶,扯絮般的雾气在他四周缠绕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他蓦然发现自己站在了祭台上,手中握着自己的链剑,大滴大滴的鲜血顺着剑刃滴落,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站在他对面,心头鲜血如同泉水汩汩涌出。
“口桀——”无数黑影围绕着他盘旋尖叫,黑暗的云团中不时闪过龙的阴影,他心中一颤,手一松,链剑“叮”一声落在地上,掉在粘稠的血液里。
“为什么要杀我?”对面的男人浑身浴血,赤红双眸注视着他,一大滴血泪从眼眶中滑落,在面颊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为什么?我和你流着一样的血,我是你的兄弟……”
“不、不……你不是……你是龙、龙之子,你是该死的孽种!”他脑中一片混乱,惊骇莫名,步步后退,滴血的链剑拖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当啷”声。
“我是龙,可你身体里就没有龙的血吗?骑士族是怎么来的?”那人从胸口捧出一个跳动的,赤红色的物体递到他眼前,“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心吗?你欺骗我,利用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给你,拿去!”
他被这惨烈的一幕骇得懵了,踉跄后退,慌不择路,右手却被对方抓住,塞入一个跳动的物体。
“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死!”他大叫一声,猛地撤手,那心掉到了地上,“嘭”一声摔得血肉模糊。浓稠的血液顺着祭坛的裂痕迅速扩散,“轰”一声巨响之后,整个祭坛碎成了齑粉!
“啊——”他尖声大叫,整个人往熊熊燃烧的火山坠去,慌忙间大声呼救,四周却杳无人迹,连保护了他二十四年的塞提亚大祭司也不知踪影。
生死一线之时,他脑海中忽然略过一丝闪光——有一个救命的咒语,只要念出那咒语,什么样的困境都能获救。
什么咒语?
好像是三个字……
到底是哪三个字?
他努力回想,在落入火山之前终于脱口而出:“格里佛!”
震耳欲聋的霹雳响彻耳际,金色的闪电击碎乌云,一个银白色的巨兽在闪电之中往他扑来!
“啊!”厄玛大叫一声,从睡梦中惊醒,骇得整个人都从软榻上跌落下来。榻后的黑龙被他的叫声惊动,拖着铁链拼命后退,呜咽着蜷缩在角落里。
“呼!”厄玛捂着胸口剧烈喘息,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发迹滑落,打湿了衣领。
又梦到了,又一次……他歇了一会儿,扶着软榻站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倒在柔软的靠垫里,只觉心跳又轻又疾,心脏仿佛要从嘴里冲出来一样,腹部也开始抽痛,一下一下,经久不止。
不该睡过去的,只要醒着就没事了……厄玛扶着额头发出低低的呻|吟,连绵不断的噩梦自从空间逆转之后就一直缠绕着他,只要闭上眼,哪怕只是小憩,他就会立刻陷入纷乱的梦境之中。
二分之一火山的发生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周惟胸口喷出的鲜血,不可置信的失望的眼神;珀西愤怒的龙息,压抑的仇恨;还有格里佛最后一刻无奈而绝望的恳求……就像是一场坏掉的电影,在他的睡梦中循环播放,永不停歇。
也许那只是梦,但他被这梦折磨得快要疯了,有那么几次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会不会是自己潜意识对良知的拷问: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之前坚持的一切,我所效忠的帝国,我所保护的臣民,是不是真值得我伤害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他被自己这荒唐的念头吓得不轻,他是赫基的主君,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重建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臣民!如果他真的把周惟当做自己的兄弟,把格里佛当做自己的爱人,那他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他为之牺牲,为之付出一切的事业,又谈何“正义”?
他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周惟不是他的兄弟,是龙之子,是导致赫基帝国覆灭的罪魁祸首,格里佛也不是他的爱人,而是阴险狡诈的龙,是欺骗他,玩弄他感情的邪恶的野兽……
他疯狂地催眠着自己,试图让自己理智一点,然而却沮丧地发现,清醒的时候越是坚定,睡梦中就越是惊恐。他的人格仿佛被撕裂,理智和本能如同两个水火不容的仇敌,日日夜夜缠斗不休!
他在崩溃的边缘辗转,不敢睡觉,不敢打盹,甚至用药物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整夜整夜地处理战报,带着龙群亲自攻打伊萨人的堡垒……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勤勉而英明的主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不过是个不敢做梦的胆小鬼。
房门传来剥啄之声,是祭司纳什。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布满血丝的眼睛,纳什无声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您还好吗?陛下?”
厄玛垂着眼睑没有回答,只轻轻摆了摆手指。他不愿面对纳什,不愿面对十二祭司,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对的——所有的决定都是他自己做出的,所有的结果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他就是无法像从前一样信任和依赖这些辅佐他长大的臣子。
他怕自己忍不住恨他们,恨他们在那样的时刻像兀鹰一样围绕着他,逼他做出最惨烈的选择。
“还在头痛吗?”纳什倒了杯水放在他手边,担心地看着他,“您是不是用了太多是提神剂?那东西总是有些副作用的,您还是休息一会儿吧。如果睡不安稳,可以让医生给您用一点镇定剂。”
“不,不用。”
纳什欲言又止,顿了一刻,到底没有忍住:“请您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陛下,您的决定是正确的,您只是做了赫基主君该做的事!”
“别说了。”厄玛扶着额头打断了他,“我知道,这是我的责任,我的命运,不是吗?如你们所说,命运是不可违背的。”
纳什哑然,再次叹了口气,道:“你毕竟没有亲手杀了他们,陛下。”
厄玛的手紧了紧,不再说一句话。
压抑的沉默,良久,纳什再次开口:“陛下,我来是要告诉您,我们即将攻破伊萨人的最后一个要塞,加勒和彼尔德兄弟已经被困在城中,神龙军团在城外待命,随时可以烧死他们……我想,您也许愿意亲眼看看这最后的一战。”
厄玛神色一动,隔了少顷,淡淡道:“我知道了。”
“我和近卫军团在外面等您。”纳什弓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厄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暗绿色的眼珠盯着虚无的前方。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想,二十年了,他像个蝼蚁一样活着,像个木偶一样挣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帝国的荣耀,先君的嘱托,他都做到了,完美无缺。侵略者即将覆灭,令皇族蒙羞的兄弟被他封在了次空间,整个大陆的神龙都成为他豢养的私畜,那些曾经侮辱他的,奴役他的人,今天,都将跪着死在他的脚下。
看,他越来越像一个主君了,残酷,冷漠,强大……而孤独。
他给自己一个嘲讽的冷笑,披上外袍,打开缚龙索,跳上龙背。
黑色巨龙长啸一声,振翅而飞。
第90章 你不是一个人 EP02
硫塞山北麓,伊萨人的最后一个要塞。
高高筑起的工事已经被轰得七零八落,城里到处都闪着火光,残垣断壁之间,亮蓝色的能量罩间或闪现,那是伊萨人仅存的尚有战斗力的组织点。数百条雷泽龙盘旋在堡垒上空,黑色的羽翼遮天蔽日,仿佛死神带来的乌云,笼罩着整个要塞。它们火红的眼珠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城里,只要有一个人敢靠近出口,便猛地一个火球吐过去,将之烧成一抔黑灰。
主君近卫舰队悄无声息地压了过来,将天空中仅剩的光明尽数遮挡,旗舰尾部舱门打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中掠出,厄玛一身黑衣,几乎与胯|下黑龙融为一体,飞近了要塞。
黑龙在天空盘旋,发出尖利的唳鸣。四周雷泽龙纷纷避让,最终以它为中心围成一圈,在半空中低下头颅表示对驾驭者的臣服。偶尔有一只龙试图接近,被厄玛凌厉的视线扫过,立刻尖叫着逃开,惶惶如丧家之犬。
虽然经过千万年的稀释,骑士族体内的龙血仍旧对雷泽龙有着致命的影响力,厄玛视线扫过臣服的群龙,倏然想起噩梦中周惟对他的质问:“我是龙,可你身体里就没有龙的血吗?”
此时此刻,被龙群簇拥,他竟有些奇怪的动摇。
不不,我是赫基皇族,骑士的后代,我不是龙……厄玛猛地摇头,将这危险的念头抛诸脑后,御龙疾飞。在龙背上俯瞰大地,只看到一片焦土的城池,伊萨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工事上,偶尔夹杂着一些死去的平民和赫基士兵。树木和房屋已经差不多烧光了,焦枯一片,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赫基军团屯扎在城池外围,黑压压一片,他们中小部分是潜伏在亚大陆二十多年的皇族禁军,也就是十二祭司率领的赫基革命军,还有一大部分是归降的伊萨军团,不过其中大多数都是当年战败后被彼尔德收编的赫基军队。这次厄玛以先君之子的身份归来,带着神龙军团大杀四方,他们自然而然再次归顺,恢复了曾经的番号。
厄玛看着脚下的城池,脑海中不由自主想起这里从前的模样,周惟和格里佛促成双方和谈之后,他曾经跟格里佛过来巡查过几次,那时候这里还是一个繁华的城市,绿树成荫,居民安定。
现在,一切都已经被战火屠戮殆尽,不复存在。
这就是“正义”的代价么?死亡、毁灭、血与火……人民从他们的“正义”中到底得到了什么?
周惟和格里佛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一直试图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甚至不惜放弃对整个国家的所有权以促成彼尔德和加勒的和解。而他这个真正的赫基帝国继承人,却以“正义”的名义把这里烧成了人间地狱。
赫基人、伊萨人、雷泽龙,到底谁才是仁慈,谁才是邪恶?
厄玛倏然惊觉,不禁一头冷汗,次空间一战之后,某些危险的想法就仿佛魅影一般萦绕在他脑海当中,无论他多么坚定地说服自己,它们总会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扰乱他的思维,干扰他的判断。
“该死的!”厄玛低声诅咒着,用尽全力反复告诫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义的,值得的,是为了恢复赫基帝国曾经的荣耀,为了完成先君的遗愿……重复的洗脑终于起效,他的呼吸平稳下来,心跳也似乎趋于正常,他长舒一口气,抖动龙缰催促黑龙下降,盘旋着靠近了伊萨人最大的指挥中枢。
这时,天台的门忽然缓缓打开,一个浑身缟素的男人走了出来。彼尔德穿着纯白色的丧服,戴着银白色的下伊萨王冠,一步一步走近了厄玛。烈风吹起了他的衣角,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浑然不觉,只仰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骑在龙背上的青年。
沉默的对视,二十年了,第一次,他们以这样的身份面对面站在一起,厄玛高高在上,彼尔德低委尘埃。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不到四岁。”彼尔德声音十分平静,伸手比了个小小的高度,“只有这么高,堪堪到我的膝盖,低着头跪在那里瑟瑟发抖。我想,这个孩子真是好看啊,金发像上伊萨的草原一样柔顺,眼睛比上伊萨的星辰还要璀璨。看见你,就让人想起那些小时候的好日子,温暖,安逸,甜得像糖。”
厄玛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也许人有保护自己心智的本能,总是选择遗忘那些最最难堪的岁月,只有在梦里才会偶尔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