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尔德怔怔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摇了摇头,自嘲地道:“我这辈子,向来就不聪明,但把你留下来,真是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了。小时候,我的哥哥总教我说‘彼尔德,千万记住,不要使用那些聪明人,除非你确定自己比他们更聪明,不要使用那些隐忍者,除非你确定自己比他们更能忍’。可惜,他没告诉我怎么才能对‘聪明’和‘隐忍’做出正确的判断。”
“我一直没有意识到,你就是那个又聪明,又隐忍的人。”
“我输了,不过我输得心服口服,厄玛,如果有一个人能让我们兄弟一败涂地,那个人只能是你。”
聪明,隐忍……我是吗?厄玛有些茫然地想,也许是吧。为了等到这一天,他几乎放弃了一切,亲情,爱情,人性,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他怎么会输呢,他是那样一个卑鄙无情的骗子,冷血狡猾的君主。
“加勒呢?”厄玛压抑着翻腾的思绪,问道。
彼尔德沉默,仰头望天,透过漫天黑烟,透过重重羽翼,终于看到了一粒细小的星子。他指着那颗暗淡的星子,幽幽道:“他和我的父亲在一起,在天上,看着我。”
原来加勒已经死了,厄玛这才注意到彼尔德身上的丧服,那不是赫基人传统的款式,应该是属于伊萨国的。彼尔德是在为他的哥哥,也是他的丈夫服丧。
“你弟弟的龙,珀西,杀死了他。”彼尔德收回视线,望向厄玛,“从次空间回来之后,我一直希望他能好起来,但他的伤太重了,所有的医生都无能为力……周惟是你的弟弟,对吗?”
厄玛一惊,没料到他在次空间一役竟然窥伺到了自己的秘密。
“你有一个好兄弟。”彼尔德忽然对他笑了笑,道,“你和我一样,天生好运气,有一个全心全意为我们的同胞兄弟。可惜,我们都太蠢,不懂得珍惜,把上天给的好运都糟蹋了,亲手毁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亲手……毁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厄玛心头忽然如遭雷击,彼尔德的话让他猛地想起噩梦中的情景——周惟流着血泪质问他:“为什么?我和你流着一样的血,我是你的兄弟!”
是啊,那是他的兄弟,他唯一的血亲!
他从小就恨着周惟,恨他带走母亲,毁掉父亲,间接葬送赫基帝国,第一次在天裂空间刚碰面的时候,他甚至想立刻杀了这个令他家族蒙羞的孽种。可血缘是多么奇妙的东西,随着时间推移,他开始不由自主想要接近周惟,了解他,亲近他。周惟虽然对所有人都冷淡高傲,对他这个卑微的奴隶却从没有一分轻视,反而关心他,尊重他,甚而在角斗场不顾性命地救他。
厄玛多么希望瓦龙汀弄错了,周惟只是个普通人。他无数次地试探,验证,甚至恳求塞提亚改变复国大计——周惟是无辜的,对赫基的历史一无所知,也无意留在这里,只要召唤出神龙,就放他回银河系好了,完全不会影响复国的计划。
但塞提亚严厉地驳回了他,龙是邪恶而贪婪的动物,虽然周惟现在对他是友善的,但一旦召唤龙群,就会渐渐觉醒成为残酷暴虐的雷泽龙,只有在羽翼未丰之时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何况那是先后和龙的孩子,是赫基皇族屈辱的象征,如果让他活着,先君在地下又怎能瞑目?
“不要被血缘蒙蔽,我的孩子。”塞提亚严肃地告诫他,“不要因为他和你有同一个母亲就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他不过是一个错误,一场犯罪,他的友善只不过是你对亲情的幻觉,你太渴望得到亲情了。厄玛,你要牢牢记住,你是赫基最后一个皇族,唯一的主君。”
他被说服了,他是最后一个主君,孤独才是他最忠实的朋友。
可是此刻,彼尔德的话像惊雷一样炸醒了他,血缘无法蒙蔽,亲情不是幻觉,周惟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兄弟,全世界唯一一个无条件对他好的人。
心头忽然一阵绞痛,厄玛感觉胸腹之间泛着浓郁的血腥气,喉头发甜,嗓子发痒。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彼尔德面前露出一丝软弱,只能咬着牙根狠狠忍住。
“真是可悲啊……”然而彼尔德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异样,铁灰色的眸子呆呆看着那颗被他认为是加勒的星子,自言自语,“死去的已经死去,活着的还要继续活着,承受寂寞、痛苦、悔恨,寿命越长,越是凄惨……还好,我需要忍受的已经不多了。”
他将枯槁的视线转向厄玛,脸上流露出嘲讽又悲悯的神色:“厄玛,我们何其相似,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我不恨你,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孤独,一样痛苦,众叛亲离、全军覆没!”
他忽然大笑起来,几近癫狂,泪流满面:“我知道我看不到那一天了,但你知道吗?那一天迟早会来,迟早会来!”
话音未落,他忽然举起一把射线枪,毫无预兆地扣动了扳机!
“不!”厄玛大惊,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他的龙在彼尔德动手的一刹那猛地吐出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彼尔德瞬间被烈火吞没,熊熊火焰之中,传来他最后的,疯狂的呐喊:“弑亲不祥,记住我的话,厄玛,我们都一样,都一样……”
弑亲……不祥……厄玛默默重复着,心头忽然一阵大痛,看着燃烧的烈焰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双手一松,整个人从龙背上坠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猫叔:格里佛你想要几胞胎?】
【格里佛:一个就够了,孩子好烦。】
【杰克:乖孙!过来爷爷给你讲解一下小鸡,哦不对是孩子的萌点,作为我的孙子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爱心……】
第91章 你不是一个人 EP03
烈火熊熊,群龙的唳鸣响彻耳际,厄玛梦见自己孤零零站在祭台上,面前躺着死去的周惟。
指间传来粘稠的触感,他伸出双手,发现自己掌心染满鲜血,粘稠的红色正一点点顺着手指滴下来,将脚下的黑晶岩一点点染红。
倏然转身,一只巨大的白龙趴在身后,一半的身体都被烧得焦黑,四只金眸怔怔望向他,瞳孔像燃烧的灰烬,正一点点熄灭。
格里佛……他心中凄惶,举着血淋淋的双手往巨龙走去,一阵狂风吹来,龙的身体忽然化作飞灰,消散在风中。他又急又痛,看向周惟,却只看到渐渐飘散的灰烬,他唯一的兄弟也不见了。
“周……”厄玛猛地惊醒,良久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不知何时他已经离开了前线,躺在了星寰王宫的寝室里。
火海、硝烟、彼尔德……记忆的最后一刻定格在伊萨要塞,他一定是在掉下龙背以后彻底昏迷,才被送回了星寰。
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到沙漏细细流淌的声音,厄玛躺在床上闭目休憩,只觉得浑身乏力,手足酸软,有什么东西在肚子里一跳一跳地发着热,让他一直不停地流汗。
他强撑着坐起来,脱掉身上汗湿的睡袍,赤足走到桌前灌了一大杯冰水,感觉体内的燥热似乎平复了一点,于是用发带勒住凌乱的头发,披上衣袍走出了寝室。
星寰正值午夜,王宫里一片静谧,他有些茫然地站在台阶上,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这里似乎是他的家,又似乎不是,他是这里的主人,但他不觉得自己拥有任何东西。
站了很久,直到夜风吹透了单薄的衣袍,他才慢慢往鸠塔走去。
厚重的木门无声开启,厄玛听到自己孤独的脚步声回荡在空阔的巨塔里。漆黑的木梯盘旋直上,消失在塔顶的黑暗之中。赫基先祖的画像悬挂在四周的墙体上,被暗淡的灯光照着,影影瞳瞳,像是站着无数逝去的灵魂。
扶级而上,厄玛扫过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与他相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走到靠近顶端的地方,那里供奉着他的父亲,赫基帝国上一任的主君。
“父亲……”厄玛喃喃叫了一声,试图将画像上的人和自己记忆中的父亲重合,然而失败了,他已经记不起父亲真正的样子。他看向先君身旁空白的地方,那里本应供奉着他的母亲,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母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厄玛有些怅惘地想,应该就是周惟的样子吧?塞提亚祭司说过,周惟出生的时候和先后很像,只是因为龙的血统,皮肤更黑一些,发色与瞳孔有些发红。
他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担心过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有没有为丢下丈夫和幼子而后悔过?厄玛用手指拂过空白的墙面,无力地滑落下来,坐在了冰冷的楼梯上。他太累了,噩梦和征战耗尽了他的精力,撑到今天,他已经连爬上龙背的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他试着念出这个陌生的称呼,心中忽然酸涩不堪,他的母亲是这样,他也是这样,这是不是赫基王族血缘中的诅咒?因为先祖和龙交|媾,冒犯了神灵,上天才会让他们世世代代都会出现这样的悲剧,和龙纠缠不清。
不,他更惨一点,最起码他的母亲是被迫的,不用承担道德上的压力。而他,是真的,主动地爱上了一条龙。
格里佛……他在心中默念那个可怕而甜蜜的名字,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巨塔里偷偷感念他人生中最美的一段日子。他第一次那样勇敢地追随自己的本心,肆无忌惮地坚持自己的执念,甚至不惜用唯一可以威胁十二祭司的条件——他的身份——来说服塞提亚接受他们的恋情。
他一定是着了魔,才会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挑战彼尔德的信任,对抗十二祭司,在明知道可能暴露计划的情况下和对方发生关系。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那么任性,那么放肆,让一个可能与他反目成仇的男人进入他的身体,把他往死里干。
厄玛紧紧抓着木梯扶手,拼命呼吸让自己不至于哭出来,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输,也曾预想过最坏的结果,如果格里佛因为周惟和他反目成仇,不肯原谅他的欺骗,他愿意在复国之后追随格里佛的脚步去到天涯海角,请求他的原谅,做任何可以挽回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一定能说服格里佛,毕竟龙是邪恶的,而他只是为了拯救自己的国家。
就算是用爱绑架吧,他也觉得自己还有一线希望,毕竟格里佛那么爱他。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格里佛是一条龙。
无药可解的死局,他所执着的痴恋,用尽心力维护的爱情,从根本上就是赫基帝国最大的禁忌。
“为什么,为什么……”厄玛痛苦地扶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承受这样的命运,是不是他太贪心了,既想要亲情,又想要爱情,而他原本就什么都不该拥有?像从前二十四年一样,只配在黑暗中忍耐,煎熬,度过一个又一个看不到头的孤独的日子?
“我是不是做错了?”他仰头看着墙壁上父亲的画像,问道,“是不是身为主君,就必须放弃常人拥有的一切?”
先君的画像在晃动的灯影中忽明忽暗,厄玛注视着他:“父亲,你是不是也曾像我一样痛苦?母亲离开的日子,你有没有后悔过?如果不杀死那个孩子,只是把他送走,哪怕送到外星系,母亲也许就不会离开我们了……你是那么的孤独,我知道的,你连我的面都不愿意见,你怕看见我就想起出逃的母亲……”
“人龙大战延续千万年,到底谁才是正义,谁才是邪恶?是谁规定人类必须仇恨龙族?必须灭绝它们?”也许是因为压抑太久,此刻厄玛忽然想把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不敢想,不敢问的话都说出来,“既然要灭绝它们,为什么还要再次召唤?伊萨人来了,我们就把龙放出来,那等他们走了呢?骑士族消失了呢?没有人控制它们,是不是人和龙还要延续曾经的循环,互相杀戮,互相渗透,互相灭绝?”
“除了你死我活,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吗?”厄玛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银河系有那么多的种族,都能和平地共存下去?赫基人和雷泽龙却只能不断互相残杀?主君的责任到底是什么?我们统治这个星球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戮和封印吗?”
“我们和伊萨人有什么区别?”
暗淡的回声消失在空旷的塔体里,赫基先祖的画像在灯火中明灭,却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厄玛扶着木梯站起来,环视周围那些并不存在的灵魂,摇头,再摇头:“不对,这样不对。”
他怔怔站了半晌,转身往塔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