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水猴
洞穴深邃,黑洞洞的,静得没有一丝声响,黑得没有一点光亮,好似人走进去,就如同走进了一个虚空,脚下踩的明明是实地,过不多会儿,也变得软绵绵的,陈阳知道这是周遭的环境让他产生的错觉。
这洞穴内有几条岔路,通往这座山的山腹,绵延不知道通往何处,陈阳脸色有些苍白地在黑暗中摸索着,说也奇怪,这么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却还走得稳稳当当,没直接往石壁上撞过去,更没有被突出的石块给绊倒。
阴寒的风,徐徐地吹过来,就如同有几只鬼魂在陈阳耳边作恶一样,让陈阳觉得后背发凉,与此同时,他越是往洞穴深处走,他肚子里那个阴胎就越是不安分。
不安分到可以明显感觉到肚子里有个东西在伸胳膊抬腿,陈阳因为这些动静引起的疼痛,脸色更加难看,万事拼不过,打不过的时候,就以忍为上,就算忍成了乌龟王八也要忍,总有一天再要他好看。
陈阳顺着那个风,走走停停,大概十几分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阔了起来,一座地下洞穴出现在了眼前,钟乳、石笋林立,洞中有洞,石壁上还发出绿油油的光,虽然不是太明亮,却也能让久处黑暗中的陈阳把洞穴里的一切看个大概。
陈阳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轻声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因为这洞穴石壁的反射,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夹在从石壁上渗出的水滴滴答答声中,显得鬼祟而神秘。
陈阳知道,这说话的,就是把自己逼过来的人。
他绕过了几个钟乳石柱子,眼前的一幕立刻让他眯起了眼睛,不远处是一个三米高的祭台,这个祭台的样式跟他在魏庄中元节祭祖那次见到的有点相像,规模却要小得多。
魏庄祭祖用的那个祭台,是个圆形台子,有二十几平方,台子边上立着十八根直抵洞顶的石柱,上面雕着凶兽、恶鬼,而这个祭台,边上却只有九根石柱,石台也仅十几平方左右,上面还多了一张石床,并一个水槽。
从与石台相连的那一面石壁上,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流到了水槽里面,细细的水流声,在这洞穴中,分外响亮。
陈阳隔得老远,就感觉到那个地下水不寻常。
阴气太重了,这种水不说喝,就是沾上一点,对于一般人来说,都会轻则小病小痛,重则大病加身,这种阴水也只有阴关附近才可能出现,也有人说,这种阴水都是从地府流出来的。
所以,活人碰不得。
陈阳看着那两个站在阴河边上的人,居然是魏七爷跟东老先,两个人背对着陈阳,就好像没发现陈阳来了一样,还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自说自话。
魏七爷佝偻着腰背,说一句,咳两声,一副两只脚都已经入土,光剩半截身体在外的垂死之态,陈阳知道,越是这样看着快要死的人,越是死不了,至于旁边那个东老先,虽然是陈家那边出来的人,不过也别想他会对自己手下留情。
陈家家族里也有个话,入了道师的班子,接了东老先的牌子,就再也不是陈家的人,也是,这姓也改了,后人也不能要了,就好比和尚出了家,道士上了山,总要跟世俗红尘那些牵绊划清界线。
陈阳也不急,就站在他们身后等着。
那个石台上摆着一具枯骨,旁边是凌乱的石块,这具枯骨骨架子摆的有点歪歪斜斜,好像是刚把骨头捡起来摆好的一样,陈阳不知道这两个老人到底是在做什么打算,不过总不会有什么好事。
魏七爷好似在求着东老先什么事,“咳,咳,东西我都已经准备齐全了,你答应我的事,今天一定要给我兑现了,那几个老不死的,就等着看我的笑话,咳——”一说到这个地方,魏七爷立刻激动了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剧烈地抖动起来。
东老先拍了拍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道服,好像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那是当然。”
他们低声把事情商量好,两个人靠得很近,头差点挨着头,低声耳语,后面的话,陈阳就听不大清楚了。
等这两个人终于把阴谋阳谋商量妥当了,魏七爷那剧烈的咳嗽好像也因为心里一松没那么剧烈了,他们好似终于想起了站在一边的陈阳,一起转身看向陈阳所在的方向。
本来陈阳以为他们是在看自己,却听到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循声扭头看了一眼,洞穴里又进来了两个人,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他见过几次,就是魏老爷子那个给他送过轮椅的孙子,叫什么名字来着,对了,就叫阿峰。
他跟着另外一个魏庄的年轻人,一步一拖地往石台的方向走过来,两眼无神,目光呆滞,陈阳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的神魂受了他人的操控,他们沿着石阶走上石台,分别站在两个角上。
东老先从怀里面掏出了一个铜铃铛,轻轻一摇,铃的一声响,阿峰两个人立刻扑通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接着,东老先转过身看着陈阳,叹了一口气,“你怎么也会搅合到这个浑水里面来?”他一脸惋惜,连连摇头,好像觉得陈阳做了天大的错事,导致引火烧身一样。
陈阳笑了一下,“我这还根本不知道做了什么事。”
魏七爷捂着嘴,咳得喘不过起来,他看都不看陈阳,就好像陈阳根本不值得他费什么神一样,转过头跟东老先说,“人来了,就开始吧,我这眉心一跳一跳的,心里总是不太平,好像会发生什么事。”
东老先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这老小子又想着要自己儿子回来,又胆小如鼠,平时仗着自己的辈分在魏庄里吆三喝四,威风八面,实际上屁都不是,要不是自己另有打算,这么多年下来,怎么会听他的驱策,不过也就这一次了,这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用看这个老小子的脸色。
魏七爷下了台阶,走到一根石笋边上,看着石台上的动静。
而这边,东老先则扯了几个破旗子,插在石台的边边角角,陈阳数了一下,总共十二个旗子,分别对应着十二天罡,又用十二个桃木枝,对应着十二地支,成了一个局,而阿峰两个人,还有那具枯骨都在局里面。
布置好这一切之后,东老先抬起了头,黄皮瘦脸上露出了一个诡秘的笑容,他吊起眼角看着陈阳,冲着陈阳招了招手,“来,你来——”
他的声音和缓,好像其中有个天大的诱惑一样,让陈阳的神魂一下子迷惑了起来,招引得他往前走了一步,却在一步之后,又停了下来,陈阳猛地咬了自己一口,让自己清醒过来。
东老先看着他的举动,眼角吊得更高了,他手上那个招魂铃无风自动,发出一串又一串的铃声,在石壁上又返回来,绵绵密密地扎进人的大脑里面。
陈阳皱起眉头,他心里面突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害怕,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超脱,好似世间万物都不过如此,生无欢,死无惧,生死都是寻常事,他明知走过去是个陷阱,却又觉得无所谓,他奶奶在向着他招手,“孙儿,过来,过来,到奶奶这儿来——”边上还站着他的父母,也正笑看着他。
陈阳迷迷瞪瞪地,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一直到了那个台阶上,跟阿峰他们站在了一起,在他们中间,却是那具枯骨,那具枯骨也不知道多少年岁了,骨头莹白如玉,一点也不见腐朽和脏污。
此时,从洞穴内传来一个奇怪的尖啸声。
陈阳脸色很难看,在周围绿莹莹的暗淡光线下,东老先也没看到他的眼睛并没有那么呆滞,而是带着一点活气,周围阴森森的昏暗一片,此时,一阵特别尖锐的声音从阴河里面传出来。
随着水声哗啦作响,从阴水里面慢慢地爬出来了一个东西,陈阳看着那个黑乎乎,毛茸茸的玩意儿,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居然是只水猴子,那只水猴子上了岸,抖了抖身上的毛,水珠四溅,它抬起头,那张像人又像猴的脸,先看了一眼东老先,又看了一眼魏七爷。
魏七爷看到这只水猴子,立刻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
水猴子扬起头,又是一声尖啸,那声音跟手指甲在毛玻璃上刮擦一样,尖得让人耳膜都一阵刺痛,陈阳眼角抽了一下,边上的阿峰那两个,面无表情,目光依旧呆呆木木的,好像没听到这声音一样。
水猴子四肢着地,跳起来就要往东老先身上扑过去,“孽畜尔敢!”东老先不慌不忙地往后一躲,手指掐决,立刻一阵阴风吹来,那只水猴子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样,使劲挣扎也挣脱不开,只能张牙舞爪的尖啸不已。
东老先居然能支使得动那些鬼魂,果然不可小看。
水猴子还在不停地挣扎,东老先年纪虽然大了,动作却还跟年轻人一样敏捷,他一个箭步上去,一张黄符纸就拍在水猴子身上,水猴子立刻一动不动了,东老先再掐诀念了两句“去鬼咒”,空中无形的东西就放开了那只水猴子把它扔在了地上。
东老先看着那只水猴子,脸上带着一点装模作样的悲悯,“你也可怜,这么多年只能附身在这只水猴子身上,最后连自己是谁都给忘了,哎——”
魏七爷走到石台下,看着那只水猴子,一会儿关切一会儿痛恨一会儿又鄙弃,那个表情跟万花筒一样,变来变去的,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儿。
这东西,虽然是个恶心的怪物,身上却是自己儿子的魂魄。
东老先掰开那只水猴子的嘴,往里面塞了一个东西,强迫它咽了下去,那水猴子喉咙里一阵“咕咕”的响动,不一会儿,醒了过来,张开了眼。这水猴子的眼睛像普通的猴子一样,又圆又大,只是有一层厚厚的眼睑,搭在眼睛上,皱皱巴巴的几层皮,很是可怕。
这只水猴子醒过来的时候,先还一跃而起,又打算攻击东老先,东老先指着它,大喝一声,“你真忘了自己是谁?”
水猴子被这喝声镇住,在原地转来转去,抓耳挠腮,好像不知所措一样,他把在场的所有人一一看过,眼神一会儿清明一会儿迷糊,来来转转,最后终于大叫一声,嘴里发出了两个声音。那两个声音,根本不成词句。
东老先听了却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很是欣慰的点了下头,“幸好还没有完全迷失了本性。”
这把人的魂魄塞到水猴子的身体里面,也是他当日给魏七爷出的主意,魏七爷的儿子魏东来当日跟人私奔,离家出走,几十年都毫无音讯,后来老婆死了,只留下个儿子,魏东来把儿子拉扯大,等儿子找了女朋友眼看就要结婚的坎上,他终于想起了家里的老父老母,打算回家跟老父老母交代一声,却没想到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
不光是他,连着他儿子跟未来的儿媳妇,全都死在了这场车祸里。
魏七爷一开始天天骂日日咒这不听话的儿子,后来日子久了,当然还是挂心的时候多,何况魏七娭毑时不时埋怨他不该跟儿子吵,不该拦着儿子跟那个女人在一起,要不儿子也不会离家出走。
魏七爷一边在心里骂着女人家知道什么,这里面的沟沟道道她们知道个屁,如果不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儿子喜欢娶哪个就娶哪个,反正有孙子抱就行。
他也跟自己儿子把里面的关系厉害说了又说,可儿子死活不听,结果呢,到底出了这种事,魏七爷就一个独子,现在就这么连着孙子都没了,他心里头痛得在滴血。
他这一支绝后了啊!他哪里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魏七爷在收拾儿子尸首的时候,刚好遇到了来魏庄做道场的东老先,想着儿子死了,做道场也肯定是要请东老先来的,就把事情跟东老先说了一下。
东老先把魏东来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了又看之后,跟魏七爷说这魏东来阳寿未尽,不要看现在死得不能再死,实际上还是有机会转圜的,只是,这个事情有点难办。
魏七爷一听,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难办不是不能办,那就好,他立刻听了东老先的话,把儿子一家的尸体运到了旁边那个林场藏了起来,按东老先的说法,这个事知道得人越少越好。
还阳这种事,是要躲着阴司来的,人知道了,阴司也会知道。
魏七爷在心里庆幸,因为魏东来以前做了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所以儿子来了信说要回来这个事,只有他们老两口知道,说起来也奇怪,魏庄通往镇上这条路,虽然说不上人来人往,但也时不时有个把人或车走来开去,出车祸的时候,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等在路边上的魏七爷老两口。
当天晚上,魏七爷就跟东老先把儿子的尸体搬到了魏庄那条溪边上,看着水里面那只恶心的水猴子摸上了岸,把儿子的尸体拖了下去,而孙子跟他女朋友的尸体,就简单地埋在了靠路边的山里边。
魏七爷跟东老先在溪边上等了一两个小时,然后,就看到了一只水猴子从溪里面钻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