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峻眉梢一跳:“什么意思?你是说——只要湛卢剑一直在我身边,就证明我做的——皆为正道?”即使曾经有过不想让知白为敬安帝延寿的不孝之念?
“或许殿下谋求大位之心,并非大逆……”知白伸手摸了摸湛卢,“也或许——只要殿下未登大位,湛卢就不会飞去……”
齐峻额头上青筋一跳,这简直是废话!不过,这倒提醒了他一件事:“湛卢,不能无故飞去!”若是湛卢在他手中消失,且不说遗失了皇上所赐之物本就有罪,单凭湛卢的神性,若是遗失了,还不知叶贵妃会在敬安帝面前编造出多少谗言来。可是谁知道湛卢究竟会不会认可他争夺大位的行为?知白说过他身无龙气——虽然他并不以为然,纵然湛卢真的会因此飞去,他也不会停止自己的脚步,但是——湛卢还是不能飞去,因为那会给他带来太多麻烦!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确保湛卢不会飞去?”
“这——”知白挠起头来,半天才道,“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罢了。”齐峻一摆手,“由它去吧。”本来他就觉得因歌舞而得赏赐有些丢人,结果居然还弄了个烫手山芋,整整一个年末因西北捷报而愉快的心情全完蛋了。
知白偷窥一下他的神色,偷偷把湛卢从他膝上拖走,齐峻有些烦躁地靠在辇车里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小鼠一般的动静,将眼睛睁开一线看看,只见知白抱着湛卢满眼喜爱,简直像是小狗见到了肉骨头,似乎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他心中一动,凉凉开口:“该不会是这剑上亦有什么灵力,能助你修行罢?”话音未了,见知白堆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来,顿时一怔,“难道说对了?”
知白嘿嘿地笑:“殿下有所不知,欧冶子炼此五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发鼓,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这五剑乃是取天地之精而造,其中所蕴者何止灵气……那个,倒确实是对修行略有所益。”
齐峻哼了一声,一手将湛卢抽回来:“略有所益?那你还是去抱着星铁吧。”
“别别别——”知白整个人都扑在湛卢上,死皮赖脸地抱着不撒手,“那个——星铁——嘿嘿……”
齐峻停下手,斜瞥着他:“星铁怎样了?”
知白嘿嘿了半天,终于老实交待了:“星铁的灵气已将殆尽,所以……”
“已将殆尽?”齐峻有些惊讶,“为何?难道是被你——”尽数吸取了?
知白嘿嘿又笑了一声。齐峻往后一仰,像看怪物似地看着他:“你,你莫非是——莫非是吸人精气的狐狸精不成?”
“啊?”知白没想到齐峻会下这个结论,眨了眨眼睛才连忙分辩,“怎么会!何况即使是精怪,若是吸取天地之气修行也是正道,只有吸活人精气乃至害人性命的,才是邪道!”
齐峻想的是另一件事:“如此说来,星铁岂非无用了?”灵气被吸尽,不就成了一块废铁吗?
知白抓抓头:“本来,本来此物于国朝也无用啊……”
虽然早就知道真明子说什么迎归星铁只是个阴谋,齐峻还是气结:“合着我折腾了半天,就是替你寻的星铁!”
知白低下头,嘴里小声嘀咕:“若是殿下不去折腾,我早拿着星铁回山中修炼了,也不劳谁替我寻啊……”
“什么!”齐峻一把掐住他的小细脖子,“你是说我在白折腾?若是没我的干粮,你怕是早就饿死在山里了吧?还有——”他从牙缝里嘿嘿笑了一声,“还有那条巨蛇,你打算如何对付啊?秀明仙师——”
知白眨眨眼睛。虽然齐峻的手捏着他的脖子,但他小兽一样的直觉却知道齐峻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怒气,这动作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玩笑,于是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小牙:“殿下还记着这事哪……”
齐峻哼了一声,威胁地收紧手指:“一辈子都忘不了。”
知白很配合地歪头吐舌做出一个被勒死的鬼脸,齐峻嗤地一声破了功,松开手顺便在他脸上狠捏了一把:“早晚有一天惹恼了本殿下,叫人勒死你!”
知白揉着被捏红的脸,腆着脸皮凑上来:“殿下,湛卢可否借我观赏几日?”
“哼!”齐峻往后一靠,按着额角,“今日的酒太烈了……”
“殿下——”知白马上狗腿地凑过来替他揉着两边太阳穴,十根手指在浓密的黑发中穿行,点按揉捏各处穴位,“只是观赏几日……”
齐峻半闭着眼睛让知白揉按了半天,低声下气地叫了好几声殿下,这才掀掀眼皮:“今夜那纤阿之舞,你说什么五鬼搬运之法,那是什么?”
“就是驱鬼之术罢了。”知白一心惦记着湛卢,随口答道,“民间用此法偷取他人财物,不过是小术而已。国师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不过是将五鬼搬运法略做变化而已,横竖这宫内也不缺魂魄。”
齐峻微微皱眉:“能同时驱使数十小鬼?那他岂不是有许多法子害人?就譬如千秋节上——”
“这是两回事。”知白漫不经心,“千秋节上他用的是厉鬼,今夜不过是用些野魂残魄罢了。至于舞姬袖中的散花,还是障眼法,不值一提。”
齐峻这才放心,轻轻吐了口气:“这也罢了……”看见知白还在一脸渴望地看着自己,唇角不由得微微弯了弯,随手将湛卢剑推给他,“借你观赏几日,记得还我。”
知白立刻眉开眼笑地抱住,看样子恨不得把脸凑上去蹭蹭。齐峻看得好笑,随手捋了捋他的头发:“你师父说你天资过人,难道就是靠这些灵物?”
“这也是福运。”知白理所当然地点头,“福运亦是天资之一种,我若无这样的天资,也就遇不到这些灵物。总之只要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便是我的成就了。”
齐峻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随即想到自己,笑容又沉了下去,看了一眼湛卢剑:“你说的也不错,有福运也是难得的。”自嘲地一笑,“譬如今日,我这里一曲剑舞,倒是又给你挣了件灵物来。”
知白嘿嘿地笑。齐峻看他一副涎皮赖脸的模样,忍不住手痒又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傻笑什么!”
这一下掐得不重,知白也不在意,只道:“殿下也是彩衣娱亲,这是孝心,亦是人间正道,最无可挑剔的。”
齐峻苦笑一下,喃喃道:“孝心……”他哪里是为了对敬安帝的孝心,分明是怕自己这边又被叶贵妃一党压下去。自从懂事以来,他在宫中就是这样时时处处地勾心斗角,实在无趣之极。而他自小的志向,却是平定四海,让百姓安居乐业,究竟要到哪一天,他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他注视着被知白抱在怀里的湛卢剑——剑长三尺,柄缠淡金软丝,外有暗绿色鲨鱼皮鞘,嵌金错银,还镶着数颗红绿宝石——这剑鞘大约是后配的,极尽华美之能事,与样式平平的剑身并不十分协调。齐峻轻轻吟出了声:“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一柄剑,它是喜欢被配上华美的剑鞘放在库中,还是喜欢连剑鞘都没有,却能饮血斩人头呢?
“……直是荆轲一片心……”齐峻喃喃地重复着,“直是荆轲一片心……”
知白没听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只听见了荆轲二字,便顺口道:“荆轲是有才而无运,逆势而行,难免有绝命之厄。”
齐峻转眼看着他:“难道要视秦王残暴而不顾,才算顺天而行?”
知白连忙摇摇手:“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若无荆轲一刺,燕地未必灭亡如此之速。荆轲虽然一心卫燕,焉知天意生他不是为了亡燕呢?”
齐峻怔了一怔,想要张口说一句荒唐,却想起了自己读过的书,不由得低声背诵了出来:“……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也……”他忽然转头看着知白,“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劝我?”还是在劝他不要争夺这个大位,焉知他自以为的与天命相搏,不是天命正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知白倒怔了一下:“劝?我?没有啊……”
齐峻怀疑地看着他。知白抓了抓头:“我觉得殿下现在这样也很好啊……”
齐峻更怀疑了:“是么?”
知白嘿嘿地抱着湛卢剑只管笑。齐峻猛然明白过来,这小子觉得他好是因为给他挣来了湛卢剑吧?啪地一个暴栗凿下去,知白抱着头装模作样地惨叫了一声,齐峻忍俊不禁,终于也笑出了声。
不远处是齐嶂的车辇,车中安静得像个坟墓,伺候他的中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隐约有一声笑声从外头传进来,齐嶂手一挥,一个茶杯连着滚烫的茶水都摔在中人身上:“谁在笑!”
中人战战兢兢回答:“是,是太子的车辇里……”
“那小道士!”齐嶂牙咬得格格响,“万事都坏在他身上!”他收紧五指,像是恨不得手里攥的是知白的脖子,“不能再留着他了!”
“殿下——”中人是他的心腹,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秀明——那小道士,他有真道行哪,只怕——”叶家的刺客武功再高强,怎么能跟有仙术的人比呢?
齐嶂阴鸷地笑了一声:“你是说杀不了他?若他真有那样的仙术,为何在西南时被舅舅的人追得那样狼狈,还死了几名侍卫?”他若有所思地撩开一点车帘看着前面,“所以他虽然有些道行,却必定是不能用来杀人的。跟他比术法,那是没办法,可是若比杀人——”想起知白喷在他脸上的那口水,他的眼色更加阴沉冷酷,“他——非死不可!”
29、元宵 ...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照例是花灯满街金吾不禁,不管高门还是小户,家家都要出门去看花灯,走百病。皇宫里的人虽然不能上街去看灯,但宫里也扎起了无数的花灯,将整座皇城都映得七彩辉煌,供妃嫔和宫女们在皇城内观赏。
“殿下您看,妾身今晚戴这套头面可好?”赵月兴致勃勃地在首饰匣子里翻着,时不时询问一下对面的齐峻。今晚要走百病,按例大家都要穿白色的衣裳,也不分是妃嫔还是宫女,所以只有在首饰上做个比较了。
齐峻正在想心事。因为在守岁宴上被夺了风头,叶贵妃这些日子似是十分老实,可是除了叶氏一门之外,他还有更多的烦恼。别的不说,今年自进了腊月就没怎么下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那是有理由的,今冬不下雪,明春这地是必要旱一旱的,这水渠灌溉之事都要着紧起来,否则误了春耕就要耽误一年的庄稼,如今眼看着四夷蠢动,万一打起仗来粮草万不可短缺,那就得从眼下便开始着手,若是真等到仗打起来再去筹措粮草,可就晚了三春了……
“殿下——”赵月略有些不耐的声音打断了齐峻的思索,他也略有些不耐烦了:“什么事?”
“殿下有没有在听妾身说话呢?”赵月嘟起了嘴,“妾身方才说,今晚戴这套头面,殿下看如何?”
齐峻对这些首饰衣裳的事素来不感兴趣,连看都没看便道:“不错。”
“殿下都没有看呢。”赵月有些委屈,自来女为悦己者容,她很希望齐峻能看到她梳妆打扮的用心之处。
“这些吃不得喝不得的东西,戴哪件有什么打紧。”齐峻真有些不耐烦了,“太子妃,你又不是以色事人的妃妾,何必如此在意?与其想这些,不如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也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赵月顿时红了眼圈:“殿下,妾身是想打扮得齐整些,也是殿下的脸面……”
“东宫的脸面不靠这些东西来撑。”齐峻叹了口气,“太子妃,你将来是要入主东宫的,这些首饰衣料不是你该费心的事——”他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这话说出来,“叶氏——宫里的情形,你都知道么?”
“那妾身该做什么呢?”赵月也很苦恼,“妾身知道叶贵妃得宠,可是,可是皇上的事,妾身也做不了什么啊……”
齐峻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这个太子已然做得辛苦万分,但至少他还知道做什么,而太子妃该怎么做,他实在也不知道。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多陪陪母后,帮着母后打理一下宫务,莫要出岔子也就是了。我还有事,一会儿你自去母后处,陪着母后看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