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营迁地最麻烦的就是女眷,既然这会儿女眷都上路了,齐峻也就放下心来:“着人看着营帐里收拾太后的东西,不得有误!”后宫女眷的东西是丢不得的,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惹点麻烦,事发突然,太后和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来不及慢慢瞧着收拾,也没准就会有人生什么歪歪心思。
冯恩答应一声转身要跑,知白却一把抓住他:“陛下,东西不要收拾了,快些离开此地!”
在他开口说话之时,天边轰然又是一声,新一轮雷鸣又开始了。那一片乌云已经遮了半边天空,连阳光也暗淡了下来,风更是吹得像鬼哭一般呜呜作响,以至于齐峻连知白的话都没听清,只当他是担心,便捏了捏他的手:“知道了,你快上车去。文绣!送国师去马车上!”
文绣并不情愿,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几步过来给知白行了个礼:“国师,马车都在那边,请国师先行,也免得皇上担忧。”
几人在说话之时,天边雷声始终隆隆不绝,足足响了七声。就在这七声雷鸣之中,翻卷的乌云已经布满了大半个天空,乌黑与碧蓝形成了极其鲜明的界线,阳光可怜巴巴地只从那一小片晴空中射下来,暗淡得几乎要瞧不见了。风刮得好似提前到了腊月,有几处营帐才拔了一边桩子就被风掀了起来,满地乱滚,连那些捧着东西来回跑的中人都被砸倒,东西翻了一地还要再拾起来,真是手忙脚乱。
齐峻只觉脸上一凉,一滴黄豆大小的雨点已经落在脸上,冯恩在那边传完了话又飞跑回来,急声道:“皇上快些走吧,这里有奴婢们收拾呢,眼瞅着这雨就要下来了,还是坐辇车吧。”
齐峻想想女眷们已然先行,剩下官员侍卫们都要跟着他,便点头往自己车辇边走去,好在雨点虽大却还稀疏,待他走到车辇边上也并没淋湿几处,不由得心想该叫知白跟他坐一辆车才是。他边想边掀了帘子上车,却见文绣正在车内忙着准备茶水,不觉一怔:“你怎么没跟着国师?”
“奴婢送了国师上马车才过来的。”文绣连忙转过身来,“奴婢是伺候皇上的,国师那边有中人们呢。”
齐峻微微有些不悦,但雨已下大,他便没再说什么,由着车辇行驶起来。
走了片刻,齐峻便听见外头有些骚乱,文绣已经将车帘打起一条缝儿,向外斥责道:“陛下正歇着呢,谁在这里吵闹!”
齐峻也往外看了一眼,只见外头是平日在观星台伺候的一个小中人,顿时坐直了身体:“什么事?”
“陛下!”小中人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满身的泥水,“国师,国师不见了!”
“什么!”齐峻霍地将车帘一把掀开,“国师去了哪里?”
小中人快哭出来了:“方才雷响的时候,国师掀开帘子看天,然后就把奴婢们都撵了下来,叫奴婢们自去行宫,自己赶了马车就往那边山上去了!奴婢们想追,可是没追上——奴婢该死!”两条腿哪有四条腿跑得快。
“国师去山上做什么!”齐峻顾不得发落他们,赶紧追问。
小中人战战兢兢:“国师不肯说,不过奴婢听见国师仿佛说了句什么天劫,还说不能祸及无辜什么的——是了,国师说他若不去,留在后头的那些人只怕都活不成!”当时雷声隆隆风声呼啸,他也勉强就听见了这么几句,“对了,国师最后还回头喊了一句,让陛下保重!”
“这是什么话!”齐峻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寒,知白最后这句话怎么说得有些不祥的意味?
“国师往哪里去了?”
“那边——”小中人才拿手一指,猛然间一声霹雳,几乎就是在头顶炸响,四面陡然黑暗了下来,天空最后一块碧蓝也被黑云吞噬了。拉辇的马受惊,转动着眼睛抬起前蹄长嘶起来。
“去找国师!”齐峻从马车上跳下来,随手拉过旁边一匹马就翻身上去。文绣跌跌撞撞地爬下马车想拦着他,却抓了个空,只能声嘶力竭地喊道:“陛下别去!危险!”
齐峻对她的喊声充耳不闻,一抖马缰就走,还是冯恩反应得快,冲着前后的侍卫高声喊道:“护驾!”侍卫们也反应过来,连忙跟上,一队人转眼就去远了。
雷声连绵不断。这一阵一阵的,不但雷越来越多,且每道雷持续的时间也更久,轰鸣之声也更响。齐峻策马急奔,陡然间一道电光划破天地,一记霹雳几乎是在他们身边落下,不远处的老树上骤然火焰熊熊,空气里弥漫开焦糊的气味,随即又被扑面而来的狂风暴雨打散了。
这一道霹雳让众人的马都惊了。宫中的马也算训练有素,若是见了野兽也能镇定得住,可毕竟出来得少,这般电闪雷鸣的场面却从未经历过。何况兽类怕火,纵然是驯养过的,也仍旧不能完全掩盖了天性。一道霹雳下来,众马齐嘶,有些胆小的转身就跑,任骑手怎么勒缰都不行;其余的也都立起前蹄大声嘶叫,乱成了一团。等侍卫们好容易将马都控住,便发现一片黑暗之中,齐峻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道霹雳响过,天地间算是暂时安静了一些。齐峻伏在马背上狂奔,忽然意识到方才这一轮足足有八声雷响,而在这之前,就是他刚刚命令离开营地往行宫迁的时候,那一轮雷则是七声。如此向前类推,他曾在帐中听到了六声雷响,而文绣听到的雷声似乎便是五声、四声、三声、二声,直到那日他与知白在溪边之时,听到的一声远远的若有若无的雷鸣,则是开始。
自一到八,齐峻心里猛地一动,数始于一而终于九,是不是说这后头还有九道雷呢?知白所说的天劫,究竟是什么?
雨骤风狂,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四周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电光划破云层带来一点光亮,马咴咴地嘶叫着,不时地停下打转,不想前进。又一道电光闪过,齐峻隐约看见前方有个黑影,策马过去一瞧,却是一辆空的马车。
这马车想必就是知白刚才坐的,车既在这里,人也该不远才是。齐峻极目前望,昏暗之中勉强可以看见前头已经要到山顶了。身边草丛簌簌直响,却是一头鹿与一头狼并肩跑了过去。这两头野物本是天敌,若换了平日,狼见了鹿早就上去扑咬了,只是在这样骤变的天象之下,野物们都被吓破了胆子,只顾得逃命,哪里还顾得上猎食?
一群鸟扑腾着翅膀从前方飞过来,争先恐后地往山下逃。齐峻的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无论齐峻如何扯缰绳都不肯前进,翻着白眼要往后转。齐峻眼看不成,索性翻身下马徒步前行,任由那马自己逃命去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有种感觉——知白就在前头!
四周漆黑如同深夜。雷声久久不至,只有风雨之声,这并不能让人放心,反而将神经拉扯得更紧。齐峻抽出随身的湛卢宝剑劈砍长草灌木,顶着风雨前行,脚边不时有蛇虫爬过,他也全然顾不上。蓦然间前头微微透亮,他已走出了树丛,前方便是山顶,只是仿佛被火烧过一般已成了一片焦地,连地上的土都有些发黑,空气里弥漫着硫磺一般的气味。在这焦地正中,知白盘膝而坐五心朝天,身上的衣裳被雨打得透湿,从头到脚都蒸蒸冒着白气;白气之中,隐约可见一团淡淡金光,就在他头顶三寸处微微发亮。
“知白!”齐峻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但也知道不是好事,亮开喉咙就喊。只是他刚刚张口,酝酿已久的一声炸雷便紧贴着山头炸响,将他的声音完全盖了下去。齐峻蓦然睁大眼睛,因为一道闪亮的电光从云层中探出来,对着知白落了下来。
看这一地焦土,齐峻哪里还不明白这霹雳的厉害?眼看电光已然要落到知白身上,知白双手结印忽然往上一抬,一层淡淡的金光在他周身浮起,与白练般的电光一触,金光便如被掷了石块的水面一般动荡起来,而电光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
第一道雷过去,四周又复归寂静,连风雨声似乎都停了,山头上仿佛变了一处坟墓般没有半点声息。齐峻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哑着嗓子又唤了一声:“知白——”
知白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过来,见齐峻从林子里钻出来要往这边跑,赶紧用力摆手:“陛下别过来!危——”最后一个字又湮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鸣声中,第二道霹雳自天而降,那闪亮的电光比第一道更白更刺眼。知白顾不得再说什么,双手一抬,淡淡的金光又泛了起来,将他护在其中,电光轰在金光上,一阵金白相间的闪烁,又归平静。
53、斩雷
似乎是这第二道雷打破了什么似的,第三道、第四道霹雳来得又快又急,连续地击打在金光上,打得那金色光幕不停地泛起涟漪,却始终不能将其击破,反而是自己被金光反吞了进去。
齐峻站在树林边缘焦急地看着,直到看见四道电光都不能奈何知白,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不过他这口气还没喘匀,第五道电光又落了下来。这一道足有手指粗细,打得金光乱晃,还有未曾被吞下的白光击在地面上,顿时就是一道焦黑的痕迹,雨水落在痕迹上,腾起层层水汽,嗤嗤直响。
齐峻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第六道电光又比第五道更粗,虽然最终也被金光吞了进去,却是附在金光之外闪烁了良久。不知是不是被金光映的,他觉得知白的脸色也有些发黄,原本微抬的双手已经越移越高,自膝上直移到胸前去了。
一片死寂,只有雨水打在地上发出轻响,急促紧密,把人的心也越揪越紧。猛然间一声炸响,一道足有儿臂粗细的电光自中天轰下,几乎是就从知白头顶冲下来的,金光被撞击得震颤不停,知白双手都提到了齐眉处,头顶三寸处那一团金光已缩得几乎看不见了。还没等白光完全消失,第八道电光又轰击而下,其光柱之粗细已有齐峻手臂那么粗,轰地一声巨响,金光与白光一同湮没,知白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仰天就倒。
齐峻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他刚扑到知白身边,第九道炸雷就劈了下来。这一道电光有碗口粗细,瞧着不如前头几道那般白光耀目,倒让齐峻能抬头直视,竟隐约看见那粗粗的光柱之中有个虚影,身似猪熊,背生双翼,脸上却长了一张鸡公嘴,两翼下还生着一双手臂,双手各握一柄板斧似的东西,自光柱中直冲了下来。
齐峻根本不暇思索。眼看那怪物已经冲到头顶,双斧上电光缭绕,就要对着知白头顶劈下来,他大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湛卢宝剑迎了上去。
湛卢剑身上寒光莹莹,剑尖猛然吐出一段湛青的剑芒,迎上了那电光缭绕的板斧。剑芒与电光一触,剑芒陡然消散,莹白的电光像毒蛇一样沿着湛卢剑缠下来,剑身剧烈地颤动起来,居然发出了类似哭泣一般的嗡响,几乎被压成了弓形。
虽然不懂这光柱中的虚影到底是什么东西,但齐峻心里也明白,倘若这电光沿着湛卢一直缠到他身上,死的就是他!剑上传来的压力似有千钧之重,手腕剧震,虎口开裂,鲜血已经渗出来染到了剑柄上。齐峻双腿前后绷住,双手握剑,猛然间吐气开声,竭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将剑拖开一尺,又狠狠挥了回去。这一瞬间,电光已经缠绕到了剑柄上,蛇信一般舔上了染在剑柄上的鲜血。
鲜血触到电光,嗤地一声轻响便化为了一缕红气,只是这缕红气并未消散在空中,反而蟠曲扭绞在剑柄上,像一条赤龙一般,昂起头对上了毒蛇一样的白光。
齐峻这全力一挥,双手虎口已然同时崩裂,鲜血顺着伤口淌到剑柄上,迅速融入了赤龙的体内。小小一缕红光猛然膨胀起来,前端的龙头霍然张口,沿着剑身缠绕下来的白光被它一吸,竟然如泥牛入海,瞬间就被吸了个干净。双臂上压力顿减,齐峻暴喝一声,湛卢宝剑前端又吐出湛绿的剑芒,噗地一声轻响,电光中那怪物的一柄板斧齐根而断,剑势未绝,竟将它一只握着板斧的手都斩了下来。
“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震得齐峻耳朵生疼,仿佛有根针从耳朵里直扎了进去似的。齐峻不由自主地抬手捂住耳朵,却没注意那怪物一个转身,余下的另一柄板斧直挥起来,对着齐峻头顶劈下。
齐峻两耳剧痛,只能勉力挥剑一挡,眼看这一下万万挡不住怪物的拼死反扑,那剑柄上的赤龙却突然纵身而起,身形蓦然间就胀大了三倍有余,张开巨口狠狠咬住劈下来的板斧,轰地一声,板斧与赤龙同时碎裂成无数小块,红光白光如落花般飘飞开去,怪物转头就逃,碗口粗细的电光从中断开,下半段弥散在风雨之中,上半段裹着那断了一手的怪物,倏然缩回了云层之中。
赤龙碎裂之时,齐峻只觉身体仿佛从内部炸了开来,四肢百骸都如同碎裂一般,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身下的焦土还温热着,风雨却小了许多,天上的云层已然要散开,天边甚至透出一线日光来。
“殿下——”耳边传来知白有气无力的声音,满是焦急,“殿下!”
齐峻动了动头,发现除了身体有些沉重之外,并没别的不适,方才那一阵炸开一般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他一撑身体坐了起来,转头便见知白已经翻过身来,正想往他身边爬。他脸色却是苍白的,嘴角边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渍触目惊心。齐峻抢过去抱住了他,用袖子去抹他嘴边的血迹:“觉得怎么样?”
“无妨。”知白把头靠在他胸前喘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第九道天雷——”
齐峻也糊涂着呢,连忙将自己与那怪物战斗之事大略讲了讲,身子一动,倒觉得硌得慌,伸手往腿下一掏,倒真的掏出块非金非铁的东西来:“这就是那怪物的斧头!只是那断手怎的不见了?”
知白瞪着眼睛看着他。这一会儿他的脸色也在渐渐恢复,并没有刚才那么惨白得吓人了:“那是——殿下你竟然——你斩伤了雷公!”
“雷公?”齐峻略回想了一下,也觉有些匪夷所思,“那便是雷公?我——”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落在泥土里的湛卢宝剑,“该是湛卢之功。只是这雷公如何会来?你怎么招惹它了?”
知白苦笑:“天劫。”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小腹,又抬手摸了摸头顶,才道,“难怪我时而能见一团金光,时而又不见,这也当真怪了,竟是结丹与元婴合而为一了,师父当年可从未说过会有这般的事。”
齐峻听得稀里糊涂:“什么结丹元婴?”
知白少不得解释一二:“结丹乃是在丹田之中结成金丹,元婴则是元神化身,殿下不修炼也无须深知,只是元婴远在结丹之后才可修炼,我实未想到体内这一团金光居然已将成元婴了。原本结丹之雷劫多不过三道,其威力也是平平,若是在京城之中有龙气遮掩,就是不历雷劫也有可能。谁知这会儿出了京城,又结元婴,才惹来了这九雷天劫,若无殿下相护,只怕我不但保不住元婴,连修为也要被打散。”说到这里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叫错了,连忙改口,“是陛下。”
齐峻嗤地笑了一声:“什么殿下陛下的,没有外人,你叫什么也无妨。倒是你方才挨了那几道雷击,这会当真无事了?”虽然看知白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红润,他仍旧有些担心,毕竟方才他是亲眼看见知白呕血的,倒是那些什么结丹元婴之类云山雾罩的话,他并不关心。
“当真无事了。”知白弯起眼睛冲齐峻一笑,“第九道天雷才是最厉害的,那雷光之中的雷公并非真身,应是虚影化身,不过即使如此也非凡人所能抵挡,多亏有殿下在。”
齐峻看他笑了,神色与往常无异,这才真的放下心来,也笑道:“是多亏有湛卢。真是想不到,湛卢不但有剑芒,还能化龙。”
这话倒让知白一怔:“化龙?湛卢还能化龙?”
“是一条赤龙。”齐峻方才为了快些将事情弄明白,讲述之时便尽量简单,他刚讲到自己断了雷公一手之时知白就大吃一惊地插了话,以至于他后面的话尚未讲完,这时才又讲下去“……赤龙咬了那斧头,半截电光缩了回去,我也不省人事,后头的事也就不知了。你怎么了?”
知白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唰地又白了:“陛下说是一条赤龙?赤龙迸碎之时,陛下有何感觉?”
齐峻回忆了一下:“四肢百骸都像碎裂了一般——怎么?这是有什么妨碍不成?这会儿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啊。”怎么知白的脸色那么难看?
知白一把抓起他的双手,声音都有些发抖:“那赤龙不是湛卢宝剑所化,那是,那是陛下的龙气!是陛下的精血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