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状拧着眉头看了半晌,待回过神来,听着大臣们的窃窃私语,他立刻转身低斥道,“放肆!这等混账之言,尔等也说得出口?我王年轻有为,岂是周幽王那等,为博女子欢心而乱了规矩之昏君?”
说着,他便扭头堆笑,客气上前询问道,“敢问五黑子,此床究竟是为何人所制?”
若放在从前,他们这些公卿贵族,是不屑与匠人攀谈的——五黑虽是秦墨钜子,还在秦国少府任职,连君王亦要尊敬称他一声“五黑子”,但在这时代,正经的文臣武将,或是饱读诗书的学术大家,与他们眼中折腾“奇技淫巧之术”的匠人,终究隔着厚厚的阶层壁垒。
但众所周知,如今王上对少府竟格外重视起来,还开先例设下匠人学室,大臣们都是人精,怎会看不出王上有抬举匠人之意?恐怕来日的朝堂上,五黑这种身穿短打布衣、低人一等的臣子,也能与他们获得平起平坐的地位。
于是,大臣们也纷纷附和着隗状的行动,客气与匠人攀谈起来。
让他们失望的是,经墨家调.教出来的匠人,终究都是只专注于技艺的讷口少言之人,任大臣怎么问,他们都只是羞涩地笑笑。
而五黑虽性子耿直,毕竟也秦国朝堂待了这么多年,倒也咂摸出几分生存之道——匠人学室若要在秦国长长久久地开办下去,便绝不能得罪同僚,不然,人家总能寻到给你穿小鞋的时机。
况且,王上出于爱子之心,光明正大为稚子造一张大床,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机密或丢人之事。
于是,他也对隗状等人行礼笑道,“回隗丞相,这是王上命我等为九公子赶制的婴童床,眼下正要运去东殿拼装。”
众臣一听,不由咋舌不已——九...九公子?!
这半岁大的婴孩,竟要睡一张比君王寝宫还宽敞的床,王上对这幼子的恩宠,不得了啊!
有大臣已经在酝酿要如何劝谏了,如此一来,岂非有废长立幼之嫌...等等,王上好像这数月来,与长公子的相处也多了许多,这...眼下究竟又是何意?果然君心深不可测啊!
而知晓明赫“仙人”身份的隗状王绾等人,一听这床的主人是九公子,立刻生出一股豪气:怪不得,原来是我大秦仙童.挥金如土.赠粮善人.九公子要睡的床,他年纪虽小,贡献却大,人家堂堂仙界之神,不要我大秦的封地与金银,无非就想多占点睡觉的地盘,怎的了?王上他乐意!
想到这里,隗状忙对五黑真诚笑道,“既如此,还请五黑子早些去忙碌,我等便不打扰了。”
五黑这才笑着与众人告别,带着匠人们重新扛起床架往东殿走去。
待他们到来时,扶苏正带着逃学来看热闹的将闾等人,早已站成一排乖巧等候在殿中,在宫人的引领下,五黑等人径直将东西扛到宽阔的寝宫之中,开始快速拼装起床板与围栏来。
明赫看着这造型别致、原木色、无油漆胶水的环保大床,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是父王送给他的,嬴明赫有自己的床了!
扶苏几日未与明赫一同入睡,实在想念得紧,眼下正抱着小崽舍不得撒手,他眉开眼笑指着匠人拼起来的巨大床架,亲昵道,“往后啊,小九再也不担心会摔下床了。”
说着,他又有些遗憾道,“不过这回工期太紧,这床没来得及髹漆,木色未经修饰,着实有些美中不足...”
子高亦附和道,“是啊,若髹了漆上去,这床便称得上是美轮美奂了。”
其实,古代家具并非都是原木色,早在春秋时期,列国就有了各种纹饰精美的漆器制品,匠人们割开漆树的树皮,收集到朱红色的漆液,再经过过滤、晾晒、细滤等步骤,就能得到色固持久的漆。
其中,位于江汉平原的楚国,因产大量生漆树而尤擅漆器,秦国如今的制漆制胎技艺,便是从楚国传来的,但秦人崇尚庄严端重之风,其漆器造型远不如楚国奇异瑰丽。(1)
可贵人们并不介意,反倒乐此不疲,不管怎么说,髹漆的木器总会更绚丽几分,且有防腐防蛀之功效。
而眼下明赫这大床,之所以保留木头的本色,还真不是五黑疏忽了,而是嬴政特意叮嘱的。
这会儿,热爱刷题的系统也在悄悄给明赫科普,“宿主,你知道秦始皇为什么不让五黑给这床涂漆吗?”
明赫正想说因为环保,就听系统又道,“这漆树,又被古人叫做‘咬人树’,因为它含有高浓度漆酸,如果沾到皮肤上,会引起全身溃疡中毒,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别小看这点皮肤病,严重起来也会致人死亡的...这东西要经过晾晒除味,才能正常使用。可现在工期只有五天,秦始皇为了最大程度保证你的安全,只能放弃涂漆了...”
明赫听得感动不已,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到日理万机的始皇大大,这么事无巨细的关心就是他前世的亲生父母,也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何以报父恩,唯有迈开步伐囤粮养猪建设统一大秦!
他暗暗决定,既然这漆这么危险,回头得尽快给采漆制漆的匠人、准备一套防护工作套装,以减少他们在工作中受伤的机会,眼下条件有限,但简易的至少能倒腾出来。
这样想着,他就笑嘻嘻伸出小手,胡乱揉了揉扶苏的脸蛋,扭头认真看匠人们干活。
他前世听过故宫宫殿榫卯结构抗震的传言,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这精巧的构件组合,见匠人们凭借灵活的双手,不用半个螺丝铁钉,就将七零八落的零部件拼成了床架,暗暗惊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