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他的话有些冷淡,像是往半冻未冻的贝加尔湖里投下一块石子,“噗通——”缓缓沉下去。
  他也许没有意识到,他的情绪变化实在是太快了,我这样一个算不上多么正常的人也很难应付他一时咄咄逼人,一时冻成冰棱子的冷淡,此时是吞噬的火焰被浇熄的余烟,呛到人不能说话。
  我紧紧闭上嘴巴,从声带最深处的震动里闷出一声回复。
  “哦。”
  淹没在车门碰撞的声响里,他先一步跨出的背影。
  头后仰,轻轻靠在柔软的椅背,驱散着刚清醒时的不真实感。
  胳膊外侧有些凉,我确信这是心理上的原因,车子里的暖气很强烈,热风不停的灌入,似乎彻底有一个驱动着的巨大锅炉,每时每刻轰隆隆的填入煤块,产出热腾腾的蒸汽向上挥发。
  我亦步亦趋跟着他的脚步,走过厚实的外墙,青墙板完美切割堆叠,锋利的棱角宛如堆砌花纹的青铜器,悠悠的冷光反射在泛红的落日之下,透不过华丽坚固的灰城墙,灰暗的更像一个壁垒。
  被约束的恐惧,缓缓浮上水面的泡沫。
  转过巨大的,一根根恢弘的圆形石柱,昏黄的黄线跨过空旷的中庭,将弗拉基米尔包裹,时而荣耀似神,时而在在石柱的阴影里亲吻黑暗。
  我没注意到,巴甫契特的阳光原来也有温度,暖暖的,刺破寒风奉献给我。
  错过阳光,走下跨度大的台阶,我扶着右侧的石壁,小心地走下去,弗拉基米尔放慢速度了吗?我走到了一伸手就能够到他的距离。
  走到中庭,多力克式六柱围住撑起硕大的穹顶,仰头就能望见惊艳绝伦的石质浮雕,大多是乳白色,栩栩如生的圣父敞开怀抱,精致的万物围绕一周,婉转着映衬了背景色彩绚烂的壁画。
  越过第十三根廊柱,塔门巍峨矗立。我有了想歇一歇的想法,整个城堡的面积超乎我的想象,这让我的膝盖能得到休息的想法彻底泡汤了。
  “弗洛夏。”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弗拉基米尔,我放慢速度,不知不觉和相隔一段距离。
  他停了下来,转过身立在原地望着我:“你怎么了?”
  他刚好停在两柱之间,眼神平静地注视呆立不动的我,残留的光线将最后的圣洁赠与主事的列柱大厅,雅米色环绕的石造支撑,似乎变成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冠冕,将水波状的光芒,用闪耀般碎钻的暖黄色填上每一丝空白的缝隙。
  弗拉基米尔没有催促我,逐渐暗淡的光线从他脚尖虔诚的撤离,此刻他消去冰霜,傲然优雅的身姿像是沉浸在暖阳里万物与诸神的宠儿光明之神巴尔德,世间的一切都对他发下了决不伤害他的誓言。
  我得叫住他,让他别去参加最后的庆典,黑暗之神霍德尔会杀死他,振臂高呼直至诸神的黄昏的到来。
  我的手搭在身旁的立柱上,双螺旋纹路装饰,涡卷式造型比喻是牡羊角或是棕榈叶,优雅的花纹静静地匍匐在我的手心下,我告诉自己,没错这不是愚蠢的幻觉,我抚摸的是出现在阿尔忒弥斯神庙才拥有的古希腊建筑风格的城堡,凸起的雕刻与圆润的打磨蹭着皮肤触感,古代西方文明建筑史的奇迹爆发出时光掠过,留下疾风带来的尘埃,冲破我的防备,猛地向我袭来。
  我伸出手,悬在半空里。向我所迷惑的光明,递上忠诚。
  “我,我腿疼。”我被公元前四百七十年的历史震荡,晃醒了低迷的浑浑噩噩。
  微凉的触碰一点点侵入,缠绕,温柔地握住我的手,顺着交织在一起的指节,我触碰到了他的色彩。
  我的心脏被捏紧,被自己的右手,狠狠地捏住。庆幸右手使不上劲吧,不然已经变成一具躺倒在石板地上冰凉的尸体。
  触碰着他的手指立即僵硬起来,我无法解释为何如此轻易地受到诱惑,弗拉基米尔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仿佛祭祀众神的恢弘的宫殿里。
  大概是从来没有见到他沐浴在阳光下的样子——迷雾,淅淅沥沥的雨天,冰封的雪日,当把弗拉基米尔和阴翳的卢布廖夫联系在一起,就成了潮湿的森林之中最浓郁的湿润的存在,化为奥林匹斯山上的芬布尔之冬,阳光无限的屏蔽,月亮显得暗淡与疲惫,被追逐的恶狼斯科尔(妒忌)和海惕(贪婪)吞吃了,原来是众神用火焰国的火星抛到天空中的星星,在落地之后,立刻熄灭了。
  然而在巴甫契特,建筑美学极致的沙皇城,他的光芒似乎有些灼烫,并非纯洁无瑕的人只要稍稍靠近,就会融化成褐色滋滋冒着热气的残渣。
  弗拉基米尔没有中性词,他走在极与极的两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称得上平凡。
  我将自己的冒失归为刚刚睡醒,意识一时的混乱,还有他似有若无的勾引,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
  “弗洛夏,这里是你以后生活的地方。”他舒缓的语调陈述,平坦中下压出波折的情感,摘读出《普世颂》中上帝恩赐万民的宽容。
  他只握住了我的手,就将大半的重量牵引过去,我不客气地将重心全权交付。
  不,我不会一直生活在这里,没有任何依据的,我无比确信这个事实。
  既是伟大如博多利而神殿,也不过一座迷宫般的牢笼,禁锢灵魂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