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年在孤儿院里受到欺负,小时候的裴云洲会尽可能地避免回到孤儿院,也就将那片原野上的环境摸了个七七八八。
  那一处鸢尾花丛,或许只是从前某户人家废弃的花园,已经长期无人照管,得益于鸢尾顽强的生命力才保存下来,又被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了记忆里那个少年。
  而在前往北城新区考察的时候,那处鸢尾花丛都已不见了,变成了废弃垃圾的堆放地。
  裴云洲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绞痛了起来。
  原来他真的生活在一场巨大的谎言之中,就连自己都参与其中,给自己编造了一段混合的美梦。
  原来代表爱意的鸢尾花,从来就没有别人送给过他,就连那唯一一次美妙的记忆,也不过是自己的付出而已。
  原来他这一生,真的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不是自己的。
  裴云洲不得不庆幸,他虽然完全不记得在进入孤儿院前的过往,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云洲”是他给自己的名字。
  不知道是麻木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本该如同刀绞的心竟然只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好像已经彻底不在乎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裴云洲反而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会把最美好的鸢尾花都送给自己,然后,再也不要被他们伤害了。
  鼻尖的鸢尾花真香啊,只是自己实在没有力气伸手去碰一碰那漂亮的花瓣了。
  “醒醒,能不能听到,能不能睁眼?”耳边似乎传来医生的呼唤,同时有细针扎着自己的指尖,企图以疼痛的刺激唤醒他的神志。
  裴云洲很想发出回应,但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他实在是在海底沉得太深了,先前尽在咫尺的浮木早就不知道漂到了哪里。
  裴云洲也不知道自己做出了回应没有,或许是有的吧,他的指尖可能艰难地颤了颤,以至于医生激动地喊“动了动了”。
  裴云洲突然意识到,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些说谎并且伤害他的人,其实不只有伤害自己,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种方法。
  他好像,还是对这个世界有一点眷恋的。
  一时间又想起当年翻看字典查自己名字的解释的时候所看到的,云洲,云上的小岛。
  如果可以,他要做真正的云上的小岛,高高在上地漂浮在天上,漂浮在这些人永远追不到的地方。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但是他可以。
  他一定可以。
  大概是这样的想法让裴云洲的心里重燃了一丝微妙的火焰,监护仪上的曲线奇迹般地向好的方向转化。
  如果还能有以后,等他好了以后,他要为自己而活。
  裴云洲对自己说道。
  悬浮的灵魂渐渐与身体融合,虽然仍身处于可怕的黑暗之中,但裴云洲已经不那么害怕了。
  他的前二十四年,几乎依赖于爱意而生存,也为爱意而奔波——
  可一旦认识到这些爱意都是假象,这些爱意也可以由自己给予自己,好像,这漫漫长夜也就不那么可怕了。
  监护仪上几番波动的曲线终于渐渐稳定在一个相对可以接受的程度,裴云洲的脸色看上去也不那么灰白,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走。
  只除了病人的家属。
  “还是没有家属来签字吗?”暂时结束了抢救的医生向值班的护士问道,“连电话也没有接通?”
  “电话倒是接通了,”护士迟疑了一下,“就是说得,嗯,比较……直接?”
  回想起电话里得到的回答,护士搜肠刮肚了半天,才勉强找到这么一个委婉的形容。
  ——还在抢救是吧,字你们替我们签掉就行了,这种问题不用来问我们,人活着就行,钱会有人交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最终没再纠结这样畸形的家庭关系,道:“现在已经好一些了,虽然还没醒过来,但是基本上稳定了,你们继续好好关注病人的情况,有什么不好的及时通知我。”
  裴云洲费力地睁开了眼的时候,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病房里关了灯,只有惨白的月光依稀透过窗帘投射进来,微末的光源让他勉强能区分昏迷和真正的黑夜。
  他居然挺过来了。
  裴云洲的心绪有点复杂,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还想活着,还是想要抛弃这个早已抛弃了他的世界。
  但现在既然是这样的结果,他就当自己已经重生了。
  他要重活一回,丢掉姓氏,丢掉身份,丢掉所有以爱为名的枷锁,只为自己而活。
  冰冷的液体不断自手背上的留置针输入自己的体内,仿佛成了他和这个旧的世界的最后一点牵连。
  裴云洲艰难地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接着微弱的月光,勉强看清了输液架上药液的高度。
  虽然不知道这袋药的作用是什么,但既然是医生给自己挂的,一定是对这具身体有用的。
  既然想要好好活着,就先把这袋盐水输完吧。
  裴云洲拉开窗帘,吃力地靠着墙站在窗台边上,望着窗外冷冽的月光。
  若是在往常,他绝对不会靠在墙上没骨头地站着,而是会脊背挺直,像一个真正的小少爷一样。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不再是裴云洲了。
  等他离开这个地方,他要改掉这个充满谎言的“裴”姓,在黑暗中懵懵懂懂的念头,他不会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