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哥儿说那几首诗只勉强算得上好诗,他却不觉得屿哥儿是在夸夸其谈,屿哥儿那种淡然的语气,明显是懂诗的人。
  谢景行按了按额头,到底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谢景行经历了横死,经历了穿越,可这是他第一次怀疑人生。
  屿哥儿看见谢景行的表情由一开始怀疑变得恍惚,以为他生病了,冬日生病很常见,担心地说:“谢哥哥,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怕他跌倒,屿哥儿走上前扶住谢景行。
  谢景行把手臂搭在屿哥儿肩头做支撑,他得缓一会儿,难道是这个世界对诗的评判标准不一样?
  谢定安和秀姐儿也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谢景行,可别是真生病了。
  谢景行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被打击了世界观,就惹得众人担心,连忙摆摆手,道:“没事,就是这几首诗太‘好’了,我第一次看见,忍不住被其倾倒。”最后一句话,谢景行几乎是闭着眼说出来的。
  “哼,算你有眼光。”谢景行这句话声音有点大,被那边几个吃着汤圆的少年郎听见了,这些诗当然好,为了配得上这几首诗,他们可是特意花大价钱买的最精美的竹扇,还专程去求了中兴县写字最好的大家,将诗题在扇面上。
  当然,少不得送上一番好礼。
  大冬天的,就算是将风扇向碗里的汤圆,四人就坐在一旁,或多或少还是会被风吹到,实在是冷,几人才停下动作。
  现在被谢景行这么一夸赞,又开始使劲摇竹扇,生怕有人没瞧见他们手中的竹扇,还有上面的好诗。
  就算风刺骨冰寒,又哪儿及得上他们当着这么多人炫耀时心里的火热呢。
  男孩子这不合时宜的虚荣心啊,谢景行受不了地转过头,没眼看。
  寇准规听谢景行说没事,旁边林涵也将碗里的汤圆吃完,还顺便将两人的碗收拾好,拿去给了秀姐儿,没有打算在这里消磨时间,两人对屿哥儿和谢景行说了声,回家了。
  难得寇准规放假,他们都想多花点时间和对方相处。
  谢定安和秀姐儿可说不出诗的好坏,他们也写不出来诗,听见谢景行的话,只当那几首诗真的好得让谢景行惊叹,信了他的话,没再多关注这边,各自又继续忙活。
  屿哥儿却敏感地察觉到谢景行话里有话,仍然看着谢景行,担忧中夹杂着疑惑。
  谢景行看出来了,可他现在正处于世界观坍塌后的震惊阶段,没有心思多做解释,一边又有人来,他也不得不去招呼客人,只能匆匆对屿哥儿说:“待会儿再说。”他还需要再缓缓。
  今日临近午时才收工,之前谢景行虽考虑过做整日,最后还是放弃了,整日都在镇上摆摊太辛苦,回去还要准备第二日所用的材料,花费的时间太多,谢景行觉得不值得。
  每天半日的收入,在谢定安几人看来已经非常可观,谢家几人都不是那种贪心不足的,都同意谢景行做半日休半日的提议。
  在他们心里,亲人总是比钱财更重要。
  将东西全部收拾放在商行后院,谢家几人习惯在石凳上休息一会儿,火炉里还有未燃尽的木炭,几人围在一起,烤着火,倒也不觉得冷。
  现在院子里再没有外人,屿哥儿才又提起刚刚谢景行的异样,“谢哥哥,你刚刚到底是怎么啦?”屿哥儿还是觉得不是他说的那样。
  谢景行刚刚一边煮汤圆,一边忍不住回想刻在脑海里的诗词,评判标准无论怎么个不一样法,他也实在说不出刚刚那几首诗比他记得的其中任何一首好。
  上辈子他经历了九年义务教育,三年刻苦的高中生活,四年热烈的大学生涯。
  无论哪一时期,他所受到的教育都告诉他,他所处的华夏,绵延数千年的诗词历史,经历了无数惊才绝艳的诗人,数不清的诗词里蕴含着的深刻人生哲理,富有感性的表现力和唯美的细腻表述。
  首首意境深远,无比璀璨。
  大炎朝的读书人,纯粹是山猪没吃过细糠,将糟糠当成了绝世美味。
  不过世道如此,谢景行不予置评,可让他真心实意说好却是做不到的。
  他泱泱华夏随便一首流传下来的诗歌,就能将大炎朝的诗秒得渣都不剩。
  谢景行对自己国家的诗词文化感到由衷的自豪,这自豪是在上辈子十几年的学习生涯中一笔一划刻下的,已经深入骨髓。
  “屿哥儿也觉得刚刚几首诗写得好,对吧?”谢景行问一直看着他,没移开过眼的屿哥儿。
  屿哥儿迟疑着点了点头,在他的认知下,确实是这样。
  谢景行笑了,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笑得灿烂。
  虽然他写不出绝世好诗,可他的老祖宗们留下的遗产,也足够他骄傲,“可在我看来,它们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一首诗,遑论是‘好诗’了。”
  院子里所有人都看向了谢景行,这话怎么都不像是他能说出口的。
  谢景行与人为善,待人宽容,怎么也不会严苛评人。
  “可...可是...”就算这是谢哥哥说的话,屿哥儿这次没跟以前一样,立即赞成。
  以前的谢景行在屿哥儿眼里,可什么都是对的。
  这就是两人所接受的熏陶不一样导致的了,认知不一样,屿哥儿也不能盲从。
  谢景行没有强求屿哥儿的认同,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给你念一首诗。”
  屿哥儿这下眼睛亮了,“谢哥哥也会写诗?”
  他在屿哥儿眼里是无所不能吗?“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无意间听到就记下了。”
  就算这样,屿哥儿也很期待,不管是谁写的,都是谢哥哥念给他听。
  谢景行记得的诗很多,最后选了在他昏暗青少年时期,最羡慕的那位的一首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这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呼之欲出的豪爽,满满张扬之气,却只让人觉得钦佩向往。
  屿哥儿本来只因谢景行给他念诗这件事而高兴,完全不在乎诗是好是坏,听完后却不由自主被这首诗吸引。
  难怪谢哥哥觉得刚才几首诗不好,他现在也觉得,跟这首诗一比,他曾听过的不论是夫子、父亲,亦或是京城的其他才子曾挂在嘴边的诗,也都不堪入耳,根本及不上谢哥哥刚刚念出的这首诗半分。
  “哇!”屿哥儿无法用语言表示出他对这首诗的惊艳,当下只能用最直观的神情和动作展现他的惊叹。
  其他人就算不懂,见到屿哥儿的表现,也知道刚刚谢景行读的这首诗的不凡。
  仅仅四句诗,屿哥儿记性也不差,谢景行只念了一遍,他就记下了。
  可这是一首多么好的诗,屿哥儿担心自己不小心忘记,急急转身,“谢哥哥,你等等我,我去拿纸笔你写下来。”
  蹬蹬几步就爬上商行二楼,这还是谢景行第一次见屿哥儿速度这么快。
  商行二楼有黄娘子专门处理事务的房间,里面摆有一张书桌,上面时时准备着纸笔。
  屿哥儿以前也来过不少次,他目标明确地跑向桌边,拿起桌上一张最好的宣纸,端上笔墨,又跑了出去。
  徐护卫眼睁睁看着他家小公子转瞬来回,这是有多着急,都忘记吩咐他去办事,自己亲自动手。
  看来这小子真像黄娘子说的,有些不凡之处。
  屿哥儿很快回来,把宣纸仔细地铺在石桌上,“谢哥哥,你把刚才念的那首诗写下来,我想再好好读读它。”
  屿哥儿的一系列动作出乎了谢景行的意料,原来不是这个世界的评判标准不一样,而是这个世界的诗就像是荒漠里出现的几根杂草,再不起眼也被当成了宝。
  谢景行也没推辞,当年他的同学们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他只练得起书法,这对那时的他来说,是最方便、最便宜,也是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特长。
  他没钱去上专门的特长班,网上视频教程很多,他跟着临摹,博众家之所长,字体自成一派,很是潇洒俊逸。
  谢景行接过屿哥儿递过来的毛笔,笔墨都是他用过的最好的,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动笔,挥毫间,四句诗便落在纸上。
  屿哥儿看得呆住了,谢哥哥居然连字也写得这么好看。
  徐护卫虽是个武夫,辨不清诗词好坏,可也不是丝毫不通文墨之人,他原来保护的驸马便是被不少读书人崇拜的大学子,探花出身。
  跟随日久,近日才被派到屿哥儿身边保护,他写不出一手好字,却也知道谢景行的字不输他家探花,而且还是他从未见过的字体。
  这个农家小子到底是从哪儿学的这手字,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让他家小公子不顾身份,都要记下来的好诗。
  谢景行毕竟只是这首诗的搬运工,他可没有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的习惯。
  最后,他在诗句的左下角仔细写上了“华夏唐李白”
  “华夏唐李白?”屿哥儿跟着念出声,“这是?”他从没听说过。
  谢景行放下笔,“华夏是一个神奇的国度,唐是这个国度其中一个朝代,李白就是这首诗的作者。”
  屿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从来没听说过,许是他还没学到这里吧。
  徐护卫扬了扬眉,这小子莫不是欺负他家小公子年少,随便编出来糊弄小公子的吧,他可从没听说过有哪个国家叫‘华夏’,大炎朝之前也没曾有过‘唐’这么个朝代。
  屿哥儿一直在旁边等着墨迹干透后,才小心翼翼将宣纸卷了起来,回去后要让黄娘子装裱起来,挂在他随时都能看见的地方。
  谢景行不禁失笑,屿哥儿小小年纪,居然还是个诗痴。
  可他们已在这里耽误良久,该回家了,周宁还在家里等着他们。
  同屿哥儿辞别时,谢景行第一次在屿哥儿脸上见着了心不在焉,以往可都是认认真真同他说“明日见”。
  今日虽也说了,可屿哥儿却将不少注意力放在了手中被卷起来的宣纸上。
  谢景行本还想着,既然屿哥儿这么喜欢诗,日后若有机会可以再为他背几首。
  可看着屿哥儿这副模样,谢景行默默地将这个想法推翻,坏心眼地想着,“看来得等他哪天心情好的时候,才能回想起他上辈子都记过哪些诗了。现在,他到底记过哪些诗来着?他怎么都忘了。”
  猫主子虽然可爱,可谢景行当初之所以想要将那只布偶猫买回家,全是因为那只布偶猫全心全意黏着他,不然,谢景行也只会偶尔去逗弄逗弄它,不会生起将它带回家的心思。
  路上,秀姐儿没忍住问:“景娃,刚刚那首诗也是神仙爷爷教给你的吗?”
  “是,神仙爷爷教给我的所有东西中,我记得最牢的就是华夏流传下的各种诗词。”谢景行又回想起他没日没夜在图书馆、校园里一切安静地方背诗词的场景。
  就算他仗着记忆好,也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谢景行忽然想到祝老伯之前提出的让他跟着读书的想法,或许他骨子里就想做条咸鱼,要是真去读书科举,那么多科举用书,章节注释,还是文言文,光是想着他就觉得累了。
  车上都是自家人,回想起今日来他们摊子上吃汤圆的的寇准规和林涵这一对小情侣,谢景行问秀姐儿,“我看连中兴县书院的学子都已回镇上,已经腊月十几,天生哥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秀姐儿摇摇头,低眉敛笑,“我只知他们会在年前回来,天生哥是和村里人一起的,村里人决定什么时候回来,他也不确定。”
  谢定安挥了一下牛鞭,牛鞭在空中打了一声空响,连过了几个弯,接下来都是平道,路也直,牛加快速度往前跑。
  “该是快了,腊月十几后,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中兴县码头上路过的船只会减少,能做的活不多,也都被当地人抢着干,像我们这种山里去找活的人,这个时候在中兴县几乎已经寻不到赚钱的活计了,只能回村。”谢定安有过经验,比谢景行两人了解些。
  秀姐儿闻言眼里闪过高兴,天生哥去了这么久,应该挣得不少钱,到时候肯定能把欠的账还掉,说不定还能存下些置办聘礼的钱,想到这儿,就算只是在心里想想,没有其他人知道,她也低下了头,悄悄红了脸。
  谢景行几人到家,谢景君和谢若被包裹的严严实实,在堂屋里周忠义新做的小床上玩。
  两个小孩已经会坐了,看见谢定安和谢景行进屋,激动地往前一扑,脸朝下摔在床上。
  幸亏床上铺着厚软的棉被,也不疼,又立即翻身坐起来,“啊、啊”,两个孩子说着让人听不懂的婴言婴语,手直直伸向谢定安和谢景行。
  话还说不清,动作倒是将意思表现得明明白白,这是想让谢景行两人抱呢。
  周宁在堂屋守着两个孩子,山里冬日更冷,堂屋里烧着一个小火炉,是原来家里熬药用的,放在周宁面前,怕烤着谢景君和谢若,又怕冷着他们,离着小床不远不近。
  看他们回来了,周宁站起身,“冷着了吧,快来烤烤火,暖暖身子。”
  谢景行两人将冰冷的外袍脱下,换上一旁一直被周宁搭在火炉边架子上的棉衣。
  棉衣被炉火烤得暖烘烘的,穿上后两人总算觉得没太冷。
  将手放在火炉上方来回转了两下,等手也不再冰凉后,谢景行伸手过去将谢若抱在了怀里,坐在火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