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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方元一怔,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自小长大的小镇传统而闭塞,他又没有什么日常可以说说闲话的友人,自然从无听闻这个很是含蓄的别称。
  阿年看他这般反应,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握着笔一阵踌躇,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同他解释。
  笔尖黧黑的墨汁就在迟滞之间,啪嗒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浅浅的墨痕。
  方元望着阿年的神情,又想起方才来访的邱少卿,一时间众多纷乱心绪搅成了一片,似乎一个多日来悬而未决的问题,忽然便有了答案。
  他心下已有了猜测,低声道:“可是……男子恋慕男子?”
  他说得很慢,犹如将沉积已久的心事,不经意地捧了出来。
  阿年轻轻颔首。
  得了他的肯定,方元竟一下子失了语。
  既然方元已经知晓了何为断袖,那阿年也就不必再多加解释了,他看着方元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重又低头,很快地写下一行字。
  ——你可记得我在拍卖会上,拍下的那颗雷光珠?
  方元就道:“记得。”
  那还是他替阿年竞的价,如何不记得。
  ——我会去那拍卖会,便是因着封琰托我来拍这雷光珠。
  方元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封琰这个名字在哪里出现过。
  那日两人要进青月商会的时候,阿年出示邀请函,门口的管事高喊的就是恭迎封琰封公子大驾光临,而且,似乎还把他认作了这个封公子。
  如此说来,这应该是青月商会寄给封琰的邀请函,而封琰许是有事来不了,所以令阿年前去代为竞拍。
  只是,让一个说不了话的哑人去拍卖会上争抢拍品,想来总有些异样。
  简直像是刻意为难的举动。
  方元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封琰……是不是这院里第四个住客?那天我同明诚回来的时候,见到的那人?”
  那天他和方明诚所见的,正是一个衣着华丽,气势倨傲的男子,在院里责骂阿年,方明诚差点还同他起了冲突。
  那人与封琰这名字倒是相称,而且若真是这人,他会做出让阿年去拍东西的举动,好像也就不奇怪了。
  阿年面上露出一个极轻的笑容,似是默认了方元的猜测。
  他继续提笔写字。
  ——昨日他在武炼塔内炼化雷光珠,出了些意外。
  原来如此,方元恍然大悟。
  他没想到,那阵被自己漏听了的雷声,竟同自己还有些关系。
  “出了意外?”方元道,“可有大碍?”
  ——受了些轻伤,无妨。
  阿年照料了他一日一夜,今日下午才回到住处休息,他身心疲极,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直到被院里异动的动静吵醒。
  但这话,他就不必告诉方元了。
  阿年三言两语,已是妥帖回答了方元随口道来的问题,方元看着他平平静静的表情,蓦地,想起了阿年在纸上写下的第一行字。
  “你同他……”他说到一半,才知贸然,急急地止住了话头。
  阿年却显得很坦然,他先是点头,再是摇头。
  ——想来,只我一人。
  只他一人,恋慕而不得。
  封琰的态度暧昧不清,不晓得是厌恶断袖,还是仅仅厌恶他这个人。
  方元沉默不语,他虽全然不明其中种种因由过往,但单凭这轻描淡写的六个字,已能稍窥那份道也道不尽的苦楚。
  尽管对象变作了男子与男子,可这与殷梨花对待付小满的单相思,并无什么实质区别。
  全是一片不知会不会付诸东流的痴心。
  阿年想了想,终于还是写下了憋在心间许久的一句话。
  ——邱少卿亦是。
  看到这几个字,方元心中一跳,像是惊到了,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年。
  阿年的神情风轻云淡,仿佛并不知晓自己简单落下的几笔,带给方元多么大的冲击。
  同类之间,总有些相近的气息。
  自从他进入武院,偶然见到了执法堂管事邱少卿后,就知道了他与自己一样,同样爱慕男子。
  只是他过去深居简出,一贯来跟在封琰左右,与武院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过多接触,因而对邱少卿此人,单单有这么个印象罢了。
  直到因为一些事端,封琰勒令他搬出原有的住处,他换到了现在所住的屋子,认识了方元,阿年才慢慢对邱少卿有了更深的印象。
  他见过邱少卿看方元的眼神,里头含着的情愫,大约与他看封琰的时候,相差无几吧。
  尤其是方元失踪的那段时日,阿年经常看见邱少卿徘徊在小院外头,甚至有一两次见他茫然地候在武院门口,包括邱少卿对功勋堂学员的预先打点,叮嘱他们不可为难到时来交任务的方元,这些事情,阿年都有所耳闻。
  对此,他心里唯有唏嘘。
  从未有过交谈往来的二人,倒是在这点上同病相怜。
  阿年清楚邱少卿的心思,亦明白方元对此一无所知,只有些下意识的抵触。
  今日傍晚,他在门口撞见邱少卿,就晓得他是来寻方元的,而且知道他有事要说,因着邱少卿面上怏怏郁色里,那抹破釜沉舟的决绝。
  所以他才主动离开,为两人留下单独交谈的空间。
  阿年往外走,走出了武院,进了夕阳垂落后天光黯淡的街市,漫无目的地乱走,直至看见卖灯笼的小摊,在暗色渐深的天幕下,照出一片朦胧的光暖。
  他觉得既温暖又寞然。
  想着方元怕是要种花种到夜半三更去,阿年觉得有了个由头,就下定决心,学了方元一次,把灯笼铺子也搬了个空。
  其实,他只是推人及己,从邱少卿的神情里,为己伤怀。
  阿年大约能猜到,邱少卿今日来寻方元,是想说些什么。
  而他同样能猜到,方元对此的回应。
  邱少卿没有半分胜算。
  因为阿年还晓得,方元大概是有了情牵之人。
  从这几日方明诚对他喋喋不休的描述,还有他偶然见到的方元,种种线索糅杂起来,任是谁,都能将方元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也就方元自己不知道。
  不仅如此,阿年有种异样坚定的直觉,他觉得,方元倾心的那人,应该也是个男子。
  或许就是方明诚口中,那个在入院选拔结束之时,只出现过一次,却叫人永难忘怀的人。
  听方明诚所言,那人似乎与方元结识颇久了。
  年少时候,就遇见了风姿绝代,几乎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的人,眼里心里当然是住满了对方的样子,怎么可能还看得到别人?
  莫说方元,他又何尝不是。
  阿年收回了怅然心神,见方元还缓不过来的惊怔模样,心里一动,提笔写道。
  ——他今日,不曾对你说起?
  方元迟疑道:“他只说来探望我是否安好……还说自己将要被派到城主府去了,我便依言恭贺了几声,此外,没说别的。”
  听他浑然不知其中深意的答语,阿年很想笑,可又笑不出来。
  看来方元当真是不懂□□,他不晓得有一招叫以退为进,孤注一掷。
  往往人在被逼上绝路的时候,站在悬崖边上不知道还能怎么走下去,才会想到用这个办法。
  阿年曾经也想过用这一招,但是他心里明白,他要是退了,那就是真的退了,再无机会。
  所以他不敢,不舍,不放。
  今日见到方元于事后全无所感的样子,他仿佛是见到了封琰对此的回应。
  人间当有百态,可落在情字上,算来算去,不过那几种熟得叫人生厌的样子。
  知不知被爱,或得不得所爱,无出其外。
  ——若是如此,或许是我猜错了罢,你不必上心。
  方元嗯了一声,此刻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只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这些日子以来,接踵而至的种种事端,令方元本来就有了些不敢确定的了悟,方才阿年写下的一句句,更是将那些动荡心笙,化作了再清晰不过的明悟。
  这一瞬,他心中全无寂然离去的邱少卿,只是反反复复地想起,那日马上同骑,那人洒在耳间的温热呼吸。
  他低低道:“原来……男子是可以恋慕男子的。”
  阿年静静地看他。
  这条路虽然辛苦,可一旦踏上,便回不了头。
  这不像是泥土里轻易能拔起的杂草,可以容人挑挑拣拣一番,择最合适的花花草草种下。
  情根既已种下,就再难拔除。
  风月之事,无关男女。
  方元终于如梦初醒。
  原来他对沈雁抱有的感情,并非师友而已。
  他心中一直有种蠢蠢欲动,又辨不分明的欲念,总想着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可他过去,竟不知道这种心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怔住良久,才艰涩道:“厌恶此情的人……怕是不少吧。”
  怪不得那夜他对任阶吐露了心绪后,没过多久,那人就借着巨蟒来袭之事,忙不迭地消失了。
  大概是瞧出了他的心事,又不好当面婉拒,只能以离开的方式,无声地终结。
  阿年明白他是想到了心许那人,思索了一下,才动笔。
  ——你若如是,他人亦可如是。
  方元回想起来,他的确因着邱少卿的纠缠而心生恼意,照这么说,沈雁因此心生疏离,也很正常。
  这到底不是一件为世俗所容的事。
  阿年望进方元眼底的沉沉颓色,就知道他只想到了直令人黯然神伤的那一半,连忙补充道。
  ——你若动心,他人亦可动心。
  方元原本对男子绝无情丝,可一旦遇上了最特别的那一人,所有世俗陈规,都会抛诸脑后,只随心而动。
  谁又知道,他情牵心系的另一人,会不会也是如此呢?
  方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字。
  直到院外传来动静,方明诚无知无觉地推门进来,抬头见到院里这般惊人景致,吓了一跳:“我走错门了?”
  要不是看见了坐在院中的方元和阿年,他肯定就折返出去了。
  不明事由的第三人的到来,冲淡了院里异样气氛,阿年不动声色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