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轻岫:“原来如此。”
  与那一大片的帮会总舵建筑相比,明思堂的位置更靠外,直接就临着街道,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房子的地契会被藏在此地,如今知道是那位不知名老帮主的住处,一切就有了解释。
  颜开先:“清波街附近并无旅店,姑娘家中若有空房,可否在此借居几日。”
  说话时,颜开先拿了一只三两重的金锞子放在桌上,又道,“期间一应使费,皆按市价估算。”
  朝轻岫道:“原来诸位是故地重游。”又道,“若不嫌弃寒舍简陋,尽管住下无妨,倒不必额外破费。”然后又提醒,“厨下备有米菜,后院有水井,只是这间宅子里空房虽然多,奈何我家中人口少,便没添置多余被褥,四位若要住下,还需自行准备。”
  颜开先见朝轻岫态度坦荡,也忙道:“自然如此,足下无需为咱们额外费心。”
  说话间,外间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颜开先明显察觉到了外头的动静,神色有些肃然,朝轻岫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随即道:“此地偏僻清净,寻常倒是少有人来,没想到今日如此热闹。”
  朝轻岫走到门口,开门后,发现这一次过来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对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做渔家打扮,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
  来人同样抱拳一揖,道:“在下萧向鱼,我听说这间明思堂已经被人租下了,那人就是姑娘么?”
  朝轻岫想,此地的房牙今日大约跟自己一样,正在不断遇见计划外的房客。
  她客气回礼,将方才对颜开先说的话,又对萧向鱼说了一遍,然后将人请到厅上,同样替她倒了一杯茶。
  萧向鱼微怔,拱了拱手,道:“颜护法,许久不见,你好。”
  颜开先苦笑:“萧妹,你也好。”
  她们两人相对坐下,彼此无言,萧向鱼看着手边的茶杯,希望方才那位朝姑娘能再次走过来,聊一聊天,打破房中的僵局。
  可惜朝轻岫并不在此。
  清波街一向安静,难得像今天一样热闹,她第三次走到门口,去迎接上门拜访的客人。
  新客人名叫乐知闻,他身量修长,穿着读书人的长袍,一举一动都颇显斯文,他站在门口,客客气气地问了跟前面两人一样的问题,也得到了一样的待遇。
  乐知闻走到厅中,目光先后在颜开先、关藏文还有萧向鱼身上一扫而过,他沉默片刻,躬身地向两人一揖,随后坐到下首的椅子上。
  朝轻岫抬头看了眼天色。
  如今时辰还不晚,她觉得既然前面来了三拨客人,那说不定还有第四拨第五拨,干脆没有去厅上跟其他人一块坐着,而是站在门口,双手笼在袖中,等着看后头还有没有人敲门。
  朝轻岫猜的没错,乐知闻的确不是最后一位来客。
  在他之后,又来了一位带着六扇门腰牌的人,名叫阮时风,如果说颜开先的情绪是沉郁,萧向鱼的态度里带着犹疑,乐知闻选择了安静,那阮时风看其他人的目光,就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
  在阮时风坐下后,第五批,也是今日最后一批客人终于登场,为首那人名叫田长天,做江湖豪客装束,身后跟着三名脚步轻捷的随从。
  田长天瞧见颜开先等人时,神情微冷,也不跟他们打招呼,直接转身向朝轻岫道:“不必倒茶,我等还要去收拾行装,暂且告退。”
  朝轻岫客气颔首:“足下请便。”
  感受着厅内的气氛,朝轻岫觉得让李家姐妹出门可能是一个错误——她应该跟着一块过去打工,是否赚钱还在其次,主要是可以逃避一下突如其来的社交事件……
  颜开先也站起身,道:“既然如此,我等也去收拾一二。”
  她走了,跟着她来的关藏文等人自然也纷纷离座起身,乐知闻还有萧向鱼又坐了半盏茶功夫便接连起身跑路,到了最后,厅内只剩阮时风一人。
  阮时风腰间佩着六扇门的制式弯刀,一瞧就知道不大好惹,她看了朝轻岫一会,道:“数年没有回来,未曾想到此地已经有了新主人。”
  朝轻岫:“在下只是暂时寓居于此,不敢当‘主人’二字。”
  阮时风:“清波街位置偏僻,姑娘为何会选在此处安居?”
  朝轻岫实言相告:“在下囊中羞涩,只求能有片瓦遮身,何况此处甚是清幽,正好修身养性。”
  从房屋的装修情况以及家具的简朴程度看,她这句“囊中羞涩”绝没有添加丝毫水分。
  阮时风笑了一下:“姑娘年纪轻轻,就要修身养性么?”不待朝轻岫说话,接着道,“我来时曾问过房牙,明思堂闲置多年,一直无人租住,姑娘是第一位。”
  朝轻岫:“诸位是因为此地被人占据,所以才过来一探究竟?”
  阮时风微露讶色,随后摇头:“并无此事,只是如今快到我们老帮主的忌辰,所以才回来看看。”然后道,“我虽觉得回来的人不会只有自己,却没料到他们会来得这般整齐。”
  朝轻岫垂目看着茶盏,然后道:“诸位是第一次回来么?”
  阮时风点头。
  朝轻岫:“如今既然我恰好住在此地,那便多问一句,今年与往年相比,是否有什么不同?”
  她看颜开先等人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提前约好。
  阮时风也没隐瞒:“这里原本是自拙帮的总舵,在老帮主上官大姊去世后,帮中的朋友们便随之风流云散,按武林盟习惯,一家帮会若是连着一纪都没有愿意主事之人接手,便会从盟中除名,今年是最后一年,所以我就过来瞧瞧,祭拜老帮主。”
  朝轻岫看了阮时风一眼,微笑道:“原来如此。”
  一般来说,帮中主事之人去世后,帮会自然由继承者接掌,当年必然是出了什么事情,导致这家帮派没能顺利传承下去,再联系今日厅堂内颇为复杂的气氛……朝轻岫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朝轻岫刚刚习武不久,估计连颜开先和田长天的随从都能轻松打赢自己——她之后才晓得,自己此刻的判断充满了对《玉璇太阴经》的低估,以及对普通江湖人的武力值的不切实际的期待——所以虽然对自拙帮当年的情况有些好奇,却全然没有插手的打算,决心老老实实做个旧帮众会面时的背景板。
  虽然对当年发生的事情感到好奇,不过江湖事件的炮灰率太高,而且据之前与韩思合的接触,朝轻岫对朝廷那边的态度也有些了解:武林人争斗只要不涉及普通平民,官府通常不会干涉。
  朝轻岫想,虽然人住在自己家里,不过看起来都挺讲道理,也完全不像是了解自己隐藏兼职的样子,所以之后只要她不去主动掺和,并注意保持距离,问题应该就不会找上门。
  第20章
  晚间, 李逸跟李遥两人做完工回家,还顺带拎了些从河道里挖出来的免费河蚌。
  两人熟门熟路地回到明思堂时,意外发现向来冷清的家门外头居然栓了马,里面还有不少没见过的陌生面孔来来回回。
  李逸看一眼姐姐, 小声:“是姑娘家里来人了吗?”
  李遥:“……为什么这么问?”
  李逸:“我一直就觉得姑娘肯定不简单, 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喊她回去继承家业。”
  李遥:“……”虽然没什么道理, 却莫名地难以反驳。
  两人壮着胆子进了门,今日多出来的那些陌生人里有不少都佩戴了武器, 她们心中难免有些紧张, 直到瞧见朝轻岫, 发现她此刻神情仍旧一派从容镇定,也跟着慢慢安心了一些。
  李遥:“姑娘,这些人是?”
  朝轻岫:“客人, 在家里暂住数日。”
  得到朝轻岫的安抚后, 李逸两人松了点气,去厨房在处理河蚌, 朝轻岫在瞧她们切壳的动作费力, 干脆从对方手里接过菜刀,顺着壳缝一划,轻轻松松就将河蚌分开。
  李遥煮了壶热茶, 又道:“我去问一问, 看客人们要不要一块用饭?”
  朝轻岫点了下头:“也好, 总该尽下地主之谊。”
  李遥自去询问,颜开先等人听说后,感谢之余, 也都不约而同地表示不必麻烦。
  江湖人出门在外,一般不会轻易食用来历不明的饭菜, 当然颜开先等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他们主要是看着朝轻岫这边家徒四壁的模样,觉得实在没必要给别人增加额外的财务负担。
  阮时风客气道:“咱们来的人多,实在不好劳烦。”然后道,“我记得城中的食肆有好饭菜,方才已经叫他们送了。”
  果然,过不多时,蔡记、王记、林记陆续有人过来送餐点。
  朝轻岫最后被人敲门敲得不大耐烦,干脆把外面的大门打开,谁来都能直接进去。
  她不担心遇见小偷,毕竟现在待在此地的大部分人都身具武功,真要有心怀不轨之徒上门,纯粹是给县衙提供新的彰此义举的机会。
  新来的客人虽然彼此认识,点外卖的时候却保持了彼此的独立,一副不想跟其他人在一个锅里吃饭的模样。
  其中一位小二在打开的大门上敲了敲,然后迈步进来,先笑嘻嘻地向众人做了一揖,道:“承蒙各位贵人照顾生意,掌柜命我送一瓶桃花酒……”
  小二说着,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装着桃花酒的白瓷瓶子。
  话音未落,萧向鱼忽然色变,截口道:“不必!你将那些酒水统统拿走!”
  小二愣在当场,一副稀里糊涂的模样,看萧向鱼等人神色冷峻,只好讪笑两声,连连作揖:“是、是,小人这便拿走,客官勿怪。”
  萧向鱼神色平静些许,向来人一摆手:“不知者不为罪。”
  站在一旁的田长天忽然道:“不知者当然不为罪,那知道的人又如何?”
  他明显意有所指,话音落下,庭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当中。
  萧向鱼敛了神色,冷冷看他,片刻后道:“站在这里的人,当年又有谁不知道。”
  同样站在此地而且还是宅邸租赁人的朝轻岫未曾说话,只是仰首打量天色,似乎突然间觉得头顶的风景甚好。
  虽然她很想说自己一无所知,可惜眼下实在不是一个吐槽的好时机……
  颜开先等人是分开点餐,除了自己带着的人以外,谁也不肯和谁同桌进食,不过都很客气地邀请了朝轻岫三人一块用饭。
  朝轻岫衡量一番,最终决定去阮时风那边蹭饭。
  与其他人不同,阮时风带着六扇门的腰牌,也就是说,在自拙帮老帮主去世后,她便进入了六扇门,之前接触时,其他人都不肯提起当年发生了什么,也唯有阮时风,略讲了几句昔日的旧事。
  朝轻岫心中思忖,对方当时询问自己为什么租下明思堂,或许也有些怀疑她与自拙帮存在干系
  若是阮时风当真想要试探,多少也会吐露些往事,或可自此处着手,了解下情况,免得触发了什么忌讳。
  双方用完饭后,李遥跟李逸自去做事,朝轻岫倒是没走,而是跟阮时风坐在一处闲谈,随后看夜色不错,干脆起身,去后院那边散步消食。
  阮时风:“其实在过来之前,我已经听过姑娘的名字。”
  朝轻岫猜测:“是韩县丞?”
  阮时风点头:“我来到郜方府,自然要去县衙中拜见,与韩县丞见面时,听她对朝姑娘大加赞赏,心里也十分佩服。”
  朝轻岫:“不敢当,都是韩县丞谬赞。”
  阮时风没有言语,片刻后忽然问了一句:“朝姑娘如今就住在后院中间那间屋子中么?”
  朝轻岫抬眼看着阮时风,好似在探寻她问题中隐藏的含义,随后才客客气气回答道:“正是。”
  阮时风解释了一句:“姑娘莫要误会,老帮主当年并非亡故于卧房当中,而是在书房静养时,遭了旁人的毒手。”
  朝轻岫想了想:“莫非是有人突然闯入,暗害了老帮主?”旋即补充了一句,“此事涉及自拙帮内事,在下多言了。”
  阮时风摇了摇头,回答:“以前却是帮中的秘密,现在却不是了——老帮主与人相斗时受了重伤,每日打坐调养,素问庄的向三娘子早些年曾来看过诊,说老庄主早年练功时出了岔子,导致自身的内息颇为奇特,一旦受了严重内伤,那在养伤期间,必须滴酒不可沾,否则必然气血沸腾,死于非命。”
  朝轻岫:“当日那位上官帮主必然是个仔细人,轻易不会违背医嘱。”
  阮时风:“老帮主其实有些小孩子脾性,若说什么饭菜吃了对养伤好,别人送来了她也未必会用,即使送来,往往也得原封不动地撤下去,但若说不许动的,她倒是一定不会沾染,结果那一日午后,我们去拜见老帮主,发现她……她正坐在椅子上,双目圆睁,口中满是酒气,桌上正搁着一只空了的酒瓶,就是郜方府特产的桃花酒。”
  朝轻岫回想之前情况,微微颔首:“难怪。”
  阮时风苦笑:“我一开始还以为老帮主只是在书斋中静坐,直到看见她口鼻处的鲜血……”她闭上眼,摇了摇头,似乎要将曾经的记忆从脑海中彻底清空,然后道,“当时帮中已经有些纷争,老帮主平时一人住在明思堂内,身边不肯留人服侍,饭菜只许送到门口,哪怕咱们想要拜见,也只能每日早晨跟晚上过去禀告一番帮内的要务,纵然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回禀,也得在门口求个三四回,老帮主才肯召见。”
  朝轻岫目光微动,道:“当时自拙帮总舵内人员应该不少,未必是这间宅邸内的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