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雪客在旁拱手, 附议:“正是如此。”
  他此刻说话,当然是希望能帮朝轻岫给宫中贵人留下一个好印象,当然基于对问悲门的了解, 燕雪客此时重点附议的并非那句“不值一提”,而是“大多只是”。
  皇帝知道燕雪客是清流出身, 言辞坦诚,既然他说是这样,那多半不是假话,也就点了下头。
  燕雪客垂首,在他心里,自己的确不算说了假话,但要让他自己来形容问悲门的话,也实在不容易找到朝轻岫这样的描述角度……
  皇帝:“你们既然在江南做买卖,跟那个叫不二斋的铺子呢,平日里也常来往么?”
  朝轻岫一脸符合年纪的坦诚:“是,我们与不二斋经常来往,在下虽然还没拜见过许大掌柜,但跟她家的十一郎还有十七娘,都是好朋友。”
  “……”
  燕雪客知道许白水时常陪在朝轻岫身边,两人关系应该不错,至于许鹤年,说是好朋友,只怕有些名不副实。
  好在这种程度的瞎话,并不值得他出言反驳。
  再看天子跟两位贵人的模样,显然也不觉得那个“好朋友”有多少含金量,只将这当场了朝轻岫的客套之语。
  皇帝听着朝轻岫说话,稍微有了些兴趣:“你们做买卖,又帮人调解纷争,那不知跟别人起争执后,又是怎么处置的?”
  朝轻岫:“草莽之人,岂敢随意对人用处置二字?别人与我争执,我自然与对方讲理,若是旁人的不是,只消慢慢将人说服就好,若是我的不是,辩驳清楚后,我也会向人致歉。”说到此处,她的脸上带起了一抹略显天真的笑,“清平世界,朗朗乾坤,能靠讲理来抹平事端,岂不比旁的解决法子都要好?”
  “……”
  听着朝门主一本正经,而且极为有道理的话,燕雪客下意识移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都未曾听闻。
  与此同时,被当做证人带来的华步光等人的身形也稍显凝滞之态,下意识看了眼这个年纪比自己小,名声比自己可怕的问悲门主。
  ——这就是大侠吗?原来朝轻岫是靠以德服人才坐上了江南魁首的位置?
  华步光心中十分困惑,在她的听闻里,江湖中勾心斗角的事情并不比朝中更少,而且那些江湖人做事狠辣,往往一言不合就要取人性命,显然与朝轻岫口中所言大不相同。
  不过华步光等人也没法断言朝轻岫说的是假话,毕竟这位朝门主的敌人很多都在跟她作对后莫名消失,但根据事后调查,所有案子都与她无关。命运的坎坷并不影响朝轻岫本人是个讲道理的武林新秀。
  虽说朝轻岫的话正经到了有些刻意的程度,不过皇帝本人听着倒是很高兴的样子,还夸奖了朝轻岫几句,说她做事手段温和,与别的草莽不同,实在是个很有前途的好孩子。
  听到“好孩子”三字的燕雪客等人:“……”
  这位清正宫出身的花鸟使用力抿着唇,面部的线条微微紧绷,免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王贵人:“这孩子说话通透懂事,以后还要常让她去家里走走才好,也与咱们讲些外头呃故事。”
  听见王贵人的话,皇帝也发觉自己说了太多与案子无关的闲话,当下轻轻抬了下手,示意其他人就坐,又道:“听说你们今日原本聊的是松友山庄的案子,倒是被咱们突然过来给打搅了。稍后诸位卿家随意谈事就好,不必在意咱们。”
  傅和之欠了欠身,又道:“臣无能,此案详情还得由朝姑娘来说。”
  朝轻岫:“松友山庄的案子事涉皇子,草民远在江南,也曾风闻此事,刚听说这件案子时,便觉得很有些疑点。”
  提到死去的儿子,皇帝的神色也没方才那样轻松,他虽不觉得朝轻岫当真能提出太有建设性的意见,还是很给面子的问了一句:“不知是什么样的疑点?”
  朝轻岫:“我有些不解,七殿下去世时,为什么会特意换上杂役弟子的衣服。”
  皇帝微微蹙眉。
  他也不是没看过案卷,当然知道老七这样做,是为了不惊动程家的小姑娘。
  皇帝虽觉儿子行为荒唐,却不认为此事有何值得怀疑之处,他看着朝轻岫,略一思忖便了然,唇边也带了点失望的微笑——对方的确是江湖草莽,不清楚内情,肯定会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天子觉得失望,身边郑王两位贵人的面色却都没有任何波动,依旧静静聆听。
  朝轻岫继续提出自己的问题:“若说七殿下是为了不惊动程姑娘才换上的杂役服装,可程姑娘下午的行踪无人能够作证,也就是说,她下午时必然待在一个少有人来的偏僻之所,就算穿上杂役的衣服,过去时难道就不会引起程姑娘不安了么?”
  “……”
  听到这个说法,天子稍微坐正了一下身体,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那倒也没错。
  当日程清英躲在偏僻之处,就算看到一个杂役朝自己而来,只怕也会觉得警惕,所以老七的选择,的确存在许多说不清的地方。
  王贵人的视线在朝轻岫身上停留片刻,过了一会才缓缓离开。
  想明白这一些后,皇帝微微点头,示意朝轻岫继续往下说。
  朝轻岫:“在详述破案思路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要知道——十里同光亭附近是案件发生的第一现场吗?”
  此事傅和之很清楚,当即代为回答,免得出现天子本人瞠目结舌的尴尬场景:“从流血情况看,十有八九。”
  ——根据六扇门花鸟使事后调查,起码没有发现第一现场不在此处的可能。
  朝轻岫点了下头,继续:“在下听说过,七殿下尸体被发现时,胸口中剑,而凶器就是他自己的佩剑。
  “所以我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凶手为什么要用七殿下的佩剑来杀害他。”
  傅和之:“莫非因为凶手手上没有别的凶器?”
  朝轻岫:“倘若在十里同光亭处,程姑娘与七殿下发生争执,进而杀死七殿下,可程姑娘武功不高,如果是她抢夺了七殿下的佩剑并进行攻击,七殿下为什么不出声喊人?”
  傅和之想说七殿下不想惹人注意,却又觉得以殷七的性格,不像是这般在乎脸面之人,只好苦笑摇头:“傅某想不明白。”
  朝轻岫:“我猜测七殿下没有喊人,因为他被带到十里同光亭时,已经为人所制,而凶手使用七殿下的佩剑作为凶器,是因为方便。
  “既然当时七殿下已经无法动弹,那么凶手不需要争斗就能将他的佩剑拿到手中,而且用这把剑杀人,事后也省去了处理凶器的麻烦。
  “依照在下的猜测,七殿下先是被人点住穴道,提前藏在了十里同光亭附近,然后凶手伺机将其杀害。”
  她将自己的推测娓娓道来,所用论据竟然只是案卷中记录的某些毫不起眼的细节,众人听着朝轻岫叙述,心中不由升起一些赞叹之意,觉得此人果然极具破案才华。
  朝轻岫:“凶手特意将尸体安置到十里同光亭附近,自然是希望七殿下被害之事能在特定时间被众人发现。”
  傅和之想到一件事:“当日前往松友山庄的年轻孩子们,似乎约好了晚上要一起在亭子附近赏月。”
  华步光等人纷纷点头,表示傅和之所言不错。
  朝轻岫神情很温和:“我也记得,当日包括华姑娘,微生公子,还有齐如酌齐捕头等人在内,都相约前往十里同光亭附近,然后一齐发现了七殿下的尸体。
  “十里同光亭附近草木多,路径又有转角,加上当时是晚上,视线很容易受到干扰。
  “在下以为,齐捕头当时或许借着酒醉的理由,刻意落在后面,然后运起轻功,悄悄绕到前方藏人之处去,等杀害七皇子后,再悄悄绕回来,重新跟在队伍后面,等后面众人发现尸体时,现场混乱,自然谁也想不到齐捕头方才行踪有异。”
  傅和之依旧有不解之处:“可齐捕头是在什么时候将七殿下带去的十里同光亭?他下午不是一直与耿公子在一块么?”
  朝轻岫微笑:“我听说耿公子下午一直在钓鱼,而齐捕头在旁喝酒,彼此能看见对方的身影,期间若是有谁跟另一人说话,对方没有回答,自然会知道情况不对,所以这两人都不会随意离开,这也是咱们认为他们不在场证明可靠的原因。
  “耿公子在惊鹭湾处钓鱼,钓的还是芙蓉屿所独有的朱色鲤鱼,记得耿公子曾跟王采尔王公子打过赌,赌注还很严重,他不能承受失败的后果,所以打算剑走偏锋,直接游到芙蓉屿去捉一只鱼过来。
  “他拉着齐捕头一块去钓鱼,其实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人证证明他没有作弊,期间大约是只是将自己的衣服留在原地支撑起来,安置在河边,假装成一个人影,我猜耿公子应该跟齐捕头说过,自己要专心垂钓,没事不要跟他说话,免得惊走鲤鱼。”
  傅和之闻言恍然。
  他明白齐如酌的不在场证明是怎么回事,也完全能明白事后询问时,耿百重跟齐如酌为什么不仔细说明下午的情况——命案牵扯皇子,天子已经动了雷霆之怒,连身为指挥使独女的程清英都被捉拿下狱,哪个不要命人会刻意提起对自己不利的证言?
  第296章
  朝轻岫:“既然耿公子钓鱼时偷偷去了芙蓉屿, 齐捕头自然就没有不在场证明。”
  华步光忍不住:“可我听齐……齐捕头说过,期间不是有杂役弟子过来送酒么?”
  朝轻岫:“这就是齐捕头能得手的原因——当时七皇子可是特地穿上了杂役的服装。”
  七皇子换上杂役服装,虽然不方便接近程清英,却很方便在山庄中行动, 还能借着送酒的机会, 与齐如酌碰面。
  朝轻岫:“我没有调查过两人之间的交流, 只能简单猜测——也许两人事先约好了要做些什么,只是齐捕头忽然改变了想法, 而且痛下杀手。
  “之后齐捕头将七皇子带去十里同光亭, 并将人藏在草丛里, 自己回到惊鹭湾附近,假装从未离开过。”
  傅和之忽然:“这些都是朝姑娘的推测,并无证据。”
  郑贵人竟也点头:“虽说条例分明, 总不能以此定罪。”
  皇帝听闻, 心中深觉爱妃深明大义。
  毕竟按照他的想法,只要逻辑能说得通, 案子就算是定了, 就算嫌犯不肯交代,六扇门总有一万种法子问出需要的口供。
  此刻朝轻岫明明已经将事情的逻辑梳理得通顺无比,郑贵人依旧强调证据的必要性, 实在很让皇帝觉得欣慰。
  朝轻岫想了想, 笑道:“若说证据, 多半也是有的。齐捕头将七皇子一路带到十里同光亭,途中肯定担心被人发现,所以他当时多半也是乔装成了杂役弟子的模样, 别人就算注意到有人经过,看到的就是两个杂役弟子待在一起。
  “齐捕头去时需要扮成杂役, 回来时当然也需要办成杂役,所以等他重新出现在惊鹭湾时,所穿的杂役服饰应该还在身上,但命案发生后,还穿着这件衣服自然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么齐捕头之后会将杂役服饰留在何处?若是留在惊鹭湾附近,事后被找到,就能确定齐他跟七皇子的案子有关,所以齐捕头应该会将物证丢得更远一些。
  “依照在下的猜测,他杀害七皇子时,可以顺手将杂役服饰丢到边上的池子里,若是现在将东西找回来仔细查查,那些衣服上应该还留有齐捕头穿过的痕迹。”
  听到这里,皇帝已经忍不住夸赞出声:“王卿、郑卿,你们看这孩子,行动间是不是颇有几分卓卿家的风采。”
  王贵人笑道:“官家所言极是,依照我看,卓卿家年少时,只怕还没有她的机灵。”又向朝轻岫招了下手,唤了一声,“你过来,叫我看看。”
  朝轻岫站起身走了过去,老老实实地垂首行礼,问候道:“请贵人安。”
  王贵人拉住朝轻岫的手,将人上上下下仔细看过一遍,赞叹道:“好孩子,多谢你替老七查清了凶手,我心中很是感激。”
  她本想借此机会打击郑贵人的势力,如今计划告破,却没有丝毫愠色,言语神态都格外慈祥温和,对朝轻岫的态度,比郑贵人还要和气。
  朝轻岫:“贵人言重。方才所说不过是些个人拙见,未必与真相相符,若是说错了,还请贵人莫要生气。”
  王贵人转头看着郑贵人,柔声道:“这孩子好生谦逊,我觉得她说得不错,比旁人讲得都要清楚。”
  郑贵人抿嘴一笑:“姊姊这样说,自然就这样是了。”也向朝轻岫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
  皇帝点头:“今日你替那不幸的孩儿查出凶手,朕心甚慰。”又道,“我朝从不亏待肯效力的忠臣义士,如今你为了这桩案子,竟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足见心意甚是真诚,朕必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他这样说,显然是有封赏之意。
  朝轻岫闻言退开两步,再度深施一礼:“草民今日得效微劳,皆是六扇门诸大人之力,岂敢居功。”
  皇帝不再接话,反而问道:“你难得来定康一趟,觉得这里景况如何?”
  朝轻岫:“我久居江南,从未见过如此盛世气象,过两日回家后,定要与家里人说一说都城的风光。”
  听见朝轻岫说自己过两日就要回家时,王贵人深深瞧了她一眼,摇头:“你小孩子难得进京一次,正该多在外面顽顽逛逛,何必着急回江南去。”
  皇帝微微一笑,并不多言,对郑王二人道:“既然案子已经问清楚了,后面的事情就叫傅卿家去查,咱们走罢。”
  众人闻言,连忙垂手恭送,皇帝路过傅和之时,又补充了一句:“待会且去大内监牢处打个招呼,将程家的孩子放出来,再安慰她几句,让人将她送回家里。”
  傅和之忙跪下,替程白展向天子道谢:“多谢陛下,陛下圣明。”
  直到皇帝身影彻底消失,堂内的气氛才变得松快了起来,唐立元向朝轻岫笑笑,拱手:“恭喜朝姑娘,今后必然平步青云,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听见唐立元说话,朝轻岫漫不经心地侧首看了过去,四目相对间,唐立元忽觉身上微微升起些许寒意。
  朝轻岫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唐立元缺觉得,自己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感觉到了一丝阴沉沉的晦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