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口中,时月是一位张扬明媚的将门虎女。记忆里的她即使过去了二十余年,仍然鲜活。
  时鸣没听说过他们之前的往事,不由得也入了神。
  承元帝: “……我苦练数日,终于等到了一个比试的机会,却不曾想朝廷匪患,要找人去剿匪。时家那边以为剿匪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交给她去做了。”
  “她哪里能剿匪?依我看,她就是最大的土匪头子,不跟那些人一块儿落草为寇都算好的了!”
  时鸣没忍住笑出声,又马上正色: “……臣弟失礼。”
  承元帝被这个称呼拉回现实,很快泄气,哀大于思: “罢了罢了。后面的事儿,无非就是那样。女儿家,又生在国公府,要嫁谁,哪有自己做主的权利?不提也罢。”
  时鸣心说再提下去就要露馅了。再提下去,就是时月嫁给太子,然后被强抢入宫的事情。
  承元帝囫囵感慨: “你母亲是一位奇女子。你很像她。”
  时鸣悄悄打量了一下承元帝的脸,不禁疑惑: “可所有人都觉得我更像父亲。”
  他故意说“父亲”,不说“先帝”,承元帝果然一滞,心下被“父亲”二字击得体无完肤。
  承元帝这辈子走得不算顺遂,也不算艰难,平平无奇的灰暗中,唯有一抹亮色留在心底,叫他擦不去忘不掉。
  二十余年,雁过总会留痕。
  如今听眼前的人叫了一声“父亲”,虽是无意,但也足够他来回把这个字眼咀嚼体味个遍儿,含到没味道了才肯咽下去。
  承元帝心中那片柔软的角落颤颤巍巍,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了。
  他期冀的手终于抚上时鸣的头发,是一个极尽爱怜的动作: “那是因为,他们都没有见过你母亲。她死得太早,太早了。她甚至没来得及带你去更远的地方,就已经没了。”
  时鸣被这份哀思感染,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父子在眼前却无法相认,承元帝心情复杂,感性占了上风,实在没办法对亡妻留下的孩子太过狠心。
  尤其这个孩子活得艰难,甚至这辈子也不会再有重见光明的可能,又这么逼孩子做什么呢?他叹息一声,问: “你母亲的命运已经半点不由人,我不能再叫你也受委屈。”
  “否则,她在天之灵,应当怪我了。既然让你快乐是她的夙愿,你若不想成亲,我没有逼你的道理。去吧,往后你不愿的事情,我再不会强迫你。”
  时鸣五味杂陈,连忙谢恩: “多谢皇兄体谅。”
  承元帝看他挑不出错处的礼仪,心里不免涌上一丝不快,道: “不要叫皇兄,叫……”
  叫父皇。
  时鸣仰头: “皇兄?”
  承元帝看着时鸣那张脸,喃喃自语: “你若是个女子,应当长得更像她……男子,男子也好啊。女子艰难,你下辈子,去做个小将军吧。大漠黄沙,你不是一直都想去看吗……”
  后面一段,很显然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不知道在哪的时月说的。
  时鸣见他被回忆魇住,于心不忍: “皇兄,您怎么了?”
  承元帝被这么一叫,方如梦初醒,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罢了。今日有些乏了,你且去吧。”
  时鸣: “是。”
  临了了,时鸣抬脚正要走,承元帝在背后叫住他: “等等。”
  时鸣回头: “皇兄?”
  承元帝道: “往后多入宫瞧瞧吧。”
  明明是九五至尊,现在竟与寻常百姓家千千万万个父亲一般沧桑。时鸣恍然惊觉:这位帝王,已经不再年轻了。
  他应下: “好。”
  这也算是,妙计吧。时鸣心里不是滋味。
  搬出母亲确实好用,但似乎好用过了头,好用到看起来他有些过分。
  好用到让他也难受了起来。时鸣总是听江行说,如果没有出意外会如何如何;但他从未真的想过。
  既成事实的事情,时鸣觉得再去想,那是没有意义的。但此刻忍不住地,时鸣心底悄悄摸摸冒出了一个念头:要是母亲还在,会怎么样?
  他会成为众多皇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吗?还是说最出色的那个?
  要是母亲还在,真的会给他一颗糖,只希望他平安喜乐吗?
  所谓梦境不过编造。可是,如果母亲真的还在,大概也会这么想吧。
  这样复杂忧思的心境,直至见到江行,听着江行一句调侃: “山人回来了?”
  才稍稍有所缓解。
  江行本无事,在家正喂橘绿呢,听见一阵车辙声,心知是时鸣回来了。他放下鸟食,开门去接。不待江行反应,一道浅青色的身影便拉着他,自顾自走着。
  江行和玉竹对了暗号,玉竹眼角抽搐一般对他疯狂使眼色,江行就知道事情不简单了。
  江行示意自己明白,玉竹这才放下心,悄悄遁走了。
  “别急呀,”江行劝, “怎么了呀,谁惹我们殿下不高兴了?”
  时鸣却只是摇头。
  反常,太反常了。
  江行觑着时鸣的表情,又在心里反思了一通,确认自己没做错什么之后,说话瞬间有底气起来: “不开心?那哥哥带你出去转转,怎么样?”
  时鸣抬眼瞧了他一下,算是默认了这个请求。
  今日不逢集市,也不是休沐日,城中比以往要冷清许多。两人的手掩在宽袍大袖下,江行牵着他的手,时不时用余光瞧着他的脸色,觉得实在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