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社区 > 都市言情 > 灯花笑 > 第31节
  他的死亡,不及他的私罪重要。没人会为一个潜在的罪人寻找真相,甚至于死者的家人,恐怕还要为他所连累。
  裴云暎淡道:“这案子不归殿前司管,段小宴,你少掺合。”
  段小宴讪讪应了。
  他们交谈这番话,并未避着陆瞳,或许也因为交谈内容没甚么机密的,万恩寺今日香客众多,这些表面消息,迟早都会传得人尽皆知。
  陆瞳并不打算在这里久待,今日寺中死人,青莲法会未必会照常举行,此时那些差役还未封锁寺门。
  应当尽早下山才是……
  陆瞳刚想到这里,突然听得前面人群中传来阵阵惊呼,伴随着人惊慌失措的喊叫:“死人啦!”
  她抬眼一看,前面人群正飞快散开,仿佛躲避瘟疫般避之不及,分散人群渐渐空出被挡住的视线,就见在无怀园不远处的小亭中,正有个身形微胖的年轻公子半趴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陆瞳眉心微蹙,犹豫不过片刻,便快步上前。
  身后银筝一惊:“姑娘?”
  “没事。”陆瞳道:“把我医箱拿过来。”
  她几步走到凉亭里,就见那年轻人面色通红,如一条濒死的鱼,正拼命扒着自己嗓子,喘得不成形状,几乎要厥过去般。
  银筝已从屋里取了医箱匆匆赶来,陆瞳打开医箱,从长布中取出金针,对准这公子的百会、风池、大椎、定喘等一干穴位针刺。
  银筝道:“姑娘,他是……”
  “宿痰伏肺,遇诱因引触,以致痰阻气道,气道挛急,肺失肃降,肺气上逆所致的痰鸣气喘。”陆瞳按住地上人的手,不让他继续乱抓将金针碰到,只对银筝道:“无碍,针刺即可。”
  刚说完这句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妇人焦灼长唤:“麟儿——”
  不等陆瞳开口,就见一浑身金饰、身材丰腴的丽服妇人匆匆行来,三两下拨开银筝与陆瞳,扑到那公子身边,先一迭声“心肝儿”“麟哥儿”地乱唤,又怒视着陆瞳:“你是何人?竟敢对我儿如此无理!”
  陆瞳见她手不小心碰到了金针,不由眉头一皱,上前道:“他喘疾发作……”
  话音未落,这妇人身边不知从哪闪出一高大护卫,将陆瞳重重往后一推:“想干什么?”
  这护卫人高马大,动作又极为粗鲁,陆瞳被他这么一推,一连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却在这时,身后有人扶住她的胳膊,她的背贴至他的胸前,仿佛被人拥入怀中。陆瞳闻到对方襟前传来清淡的兰麝香气,幽清冷冽。
  紧接着,扶着她的手臂一触即松,裴云暎站在她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得恰到好处,神情很淡,仿佛刚刚的亲密只是错觉。
  陆瞳还未来得及对裴云暎道谢,那一头,那年轻公子的母亲——丽服妇人又恶气腾腾地指向她,怒声呵斥:“混账,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第四十九章 出头
  凉亭四处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这妇人衣饰华丽,气势汹汹,瞧着颇有身份背景。
  她身前的护卫婆子人数众多,最前头的那个高大护卫十分眼熟。陆瞳想了起来,昨日她与银筝上山,在寺门前被一华盖马车挤到一边,抢占先路,当时那马车夫嚣张跋扈,在前头对她们大声呵斥,与眼前的护卫竟是一人。
  眼前妇人,想必就是马车的主人了。
  陆瞳望着这气势汹汹的一干主仆,平静开口:“令郎原有肺喘宿疾,不知吸入何物,致肺宣降失调,是以呼吸气促,气郁上焦,若不及时温养后天,恐有性命之忧。”
  银筝也跟着道:“没错,刚才若不是我家姑娘及时救治,您家公子可快喘不过气儿了。”
  那妇人闻言,气得脸色铁青:“满口胡言乱语!”
  “我儿好端端的,哪有什么宿疾?你这贱民,竟然在此胡说八道,诋毁我儿名声。胜权!”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侧护卫:“这女人在此大放厥词,还将我儿做弄成如此模样,将她拿下送官,打她几十个板子,看她还敢不敢乱说!”
  那护卫闻言,二话不说,就要来拉扯陆瞳,然而还没等他碰到陆瞳,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
  握住他手臂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却似含无穷力量,只听“咯吱咯吱”骨节交错的脆响,让这高大护卫也忍不住面露痛苦之意。
  年轻人似笑非笑道:“我竟不知,太府寺卿何时有了这么大派头?”
  一句话,让那妇人的神情起了些变化。
  陆瞳看向裴云暎,裴云暎松开手,护卫陡然得了自由,犹似不甘,正要咬牙再上前。
  只听“唰”的一声。
  雪亮长刀出鞘,半截露在外头,杀气腾腾,半截藏在漆黑刀鞘中,淬着冷光,一如他面上冷淡的笑容。
  裴云暎站在陆瞳身侧,一手按着出鞘腰刀,笑意淡去:“谁要动手?”
  萧逐风和段小宴见状,亦上前挡在裴云暎身前。段小宴道:“大胆,竟敢对世子不敬!”
  “世子?”妇人微怔。
  段小宴解下腰牌,走到妇人面前,好教她看个清楚:“夫人莫非是想将我们世子也一并绑走吗?”
  那妇人先是有些不服气般,犹似怀疑段小宴在骗人,待看清腰牌上的字后,神情顿时有些僵硬,她再看向裴云暎,目光隐隐含了几分畏惧,只道:“原是裴殿帅。”
  陆瞳闻言,心下一动。
  对方先叫的“裴殿帅”而不是“世子”,听上去,裴云暎昭宁公世子的身份还不及他殿前司指挥使的名头来得响亮。
  再看这妇人的神色……莫非这位裴大人在位期间,曾做过什么让人畏惧之事不成?
  妇人笑道:“我家老爷先前曾同我说起过裴殿帅年少有为,一表人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她嘴上僵硬地与裴云暎打招呼,目光却有些焦灼地看着被仆从扶起来的儿子。
  裴云暎笑了笑,将腰刀收起,看向她淡道:“不敢。”
  竟是不接对方示好。
  妇人又看了看陆瞳,许是在猜疑陆瞳与裴云暎的关系,犹豫一下,咬牙道:“方才是我心急,言语间误会了这位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陆瞳垂下眼:“无妨。”
  正说着,那被仆从们搀着的公子又开始大口大口喘起气来,神情极为痛苦。妇人见状,面色一变,也顾不得陆瞳与裴云暎二人了,直将那小公子揽在怀中,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麟儿!”
  她催促身边婢子:“去请大夫了没有?”
  那婢子摇头,亦是焦急:“寺里大夫下山去了,还未回来。”又倏尔压低了声音:“少爷今日发病得突然,瞧着竟比往日更重,这可怎么办才好?”
  陆瞳见他们惊惶下,将她方才刺进病者身上的金针都给挤落下来,神情微顿。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忽然望向妇人开口:“看样子,令郎眼下很不好。何不请位大夫来看?”
  妇人闻言,终是连个勉强的笑也挤不出来了,只泣道:“这山上哪里有大夫……”
  裴云暎轻笑一声:“眼前不就站着一位?”
  此话一出,妇人与陆瞳都是一怔。
  裴云暎唇角含笑,慢慢地说:“这位陆姑娘,是仁心医馆的坐馆大夫,前段时日盛京盛行的‘春水生’,正是出于她手。董夫人,”他熟稔地叫对方,“刚才陆大夫救了董少爷一次,只要她想,也可以救第二次。”
  陆瞳一怔,下意识看向裴云暎。
  他如何知道“春水生”是她所做?
  那头,董夫人闻言,便将目光投向陆瞳,神情仍有些犹疑。
  方才陆瞳救董麟时她没瞧见,不知这人究竟有几何本事,可她这样年轻,又是个姑娘……
  怀中董麟眉头紧皱,痛苦地呻吟着,气息奄奄。
  董夫人神色变了几变,如今没有别的大夫,要等人上山来是来不及了,既有裴云暎作保,这女子总不能是个骗子,眼下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她心一横,转而看向陆瞳,真心实意地恳求道:“求陆大夫救救我儿,只要陆大夫能救我儿一命,我董家必然必然奉上重金酬谢!”说着,就要拜身下去。
  一双手搀住她手臂,阻止了董夫人下拜的动作。
  陆瞳平静道:“夫人不必客气,为人医者,救人是本分。”
  董夫人看着她,强忍着对裴云暎的畏惧,又仰着脖子冷道:“但若你只是招摇撞骗,误害我儿,延误了我儿治病时机……”
  话中威胁之意尽显。
  陆瞳没说话,沉默着应了,将方才掉落的金针捡好,一转头,对上裴云暎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扬眉,微微俯身,低声问她:“陆大夫能治好他吗?”
  青年个子很高,陆瞳笼在他身影中,是一个极亲密的姿势,她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一点距离,道:“勉力一试。”
  他点头,又认真道:“那陆大夫可要好好治,否则出了问题,连我也要被连累。”话虽这么说,这人眉梢眼角却全是笑意,语调轻松不见担忧,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陆瞳便不再多言,走到那少年跟前,让仆从将他扶好,擦净金针,重新替他针刺起来。
  四周看热闹的人群已全被董家仆从驱走,只留了萧逐风和段小宴几人。
  董夫人望着陆瞳动作,面色紧张至极,暗暗捏一把汗。相较而下,银筝倒是要轻松许多。
  段小宴见状,悄悄挪到银筝跟前,自来熟地开口:“姐姐,陆大夫医术真有如此高明?”
  银筝方才见这少年给董夫人看腰牌的一幕,猜测他身份也非常人,遂道:“自然。我家姑娘什么都会。”忽而又叹口气,“可惜就是太年轻了,旁人常不信她。就如那位董夫人,”她说着说着,语气也带了些怨气,“姑娘好心救他儿子一命,他非但不感谢,还要将姑娘绑起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恩将仇报的人?”
  段小宴“扑哧”一声笑了。
  银筝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姐姐,”段小宴忍笑,“你也不想想,董家老爷是盛京太府寺卿,他家儿子却宿有痨病,这事要是传出去,哪个好人家的姑娘还敢嫁给他?瞒都还来不及。陆大夫刚刚当着众人的面儿说出董少爷病情,董夫人当然气恨,只有把陆大夫绑了,再给她安个行骗之名,董少爷的痨病才能被证实是假话啊。”
  银筝听得目瞪口呆:“哪有这样的!再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好人家的姑娘又是造了什么孽,合该被人骗着嫁来?”
  “嘘,小声点!”段小宴忙道:“姐姐别急,就算看在我们大人面子上,董夫人眼下也不敢再绑陆大夫了。再说,陆大夫要真治好了董少爷,董家感激还来不及。他们家对小儿子从来疼宠有加,董少爷的救命恩人,岂能怠慢?”
  “谁要他们感激?”银筝生气,“这等人品,该叫我们姑娘远着才是!”
  段小宴轻咳一声,不敢再说话了。
  那头,陆瞳正悉心替董少爷针刺着。
  董少爷身材有些偏胖,素日里大概鲜少动弹,脉沉弦尺弱,肺肾两虚。
  陆瞳只对准他各处穴道一一针刺,平补平泻,不时又吩咐银筝去取温灸,眼见着董少爷面色渐渐缓和,喘息声也不如方才急促,似慢慢平息下来。
  董夫人见状,嘴里直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几乎要喜极而泣。
  陆瞳额上渐渐渗出些细汗,银筝见状,忙走过去递上帕子,陆瞳头也不抬,只接过帕子随意擦了一把。
  她今日穿了件素白短襦长裙,抬手时,露出一截皓白玉腕,玉腕上空空荡荡,什么镯子玉环都未戴,干净又柔软。
  裴云暎本是漫不经心地瞥过,随即目光凝住,唇边笑意慢慢淡去,眼神渐渐凌厉起来。
  那只手腕间,隐隐约约显着一道红痕,伤痕新鲜深厉,蜿蜒着向上蔓延。
  那是一道新鲜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