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安正儿八经想了一会,反问:“有谁是没在他们身上碰过壁的吗?”
  商淮深以为然,点头以示认同,倒是罗青山开始笑,笑完了,方轻声解释:“你们加起来碰的壁,都没商淮一个人碰得多。”
  温禾安来了点精神。
  但罗青山接收到商淮警告的目光,没再接着往下说了。
  商淮和温禾安之间倒是没出现什么的间隙隔阂。对他来说,她恢复修为与不恢复都一样,只要她不突然摇身一变,变成温流光那种疯得人神共愤的样子,他都能和她和平共处。哪怕她以后和陆屿然闹翻了,他也能凭借相识一场,若无其事向她要杯酒喝。
  “二少主,你去叫陆屿然来吧。鹿腿炙边炙边吃才美味,不好挪地方,罗青山,你架张桌子过来,我这还有点肉脯要摆上。”
  温禾安闻言拉开椅子起身,但没即刻转身,她迟疑了会,低声问商淮:“陆屿然出手帮我的事,若是被巫山知道,会如何?”
  她顿了顿,皱眉说得更具体:“他会受罚吗。”
  商淮手里动作一停,转过身来,隔了好一会,才沉声道:“当然。”
  温禾安呼吸微轻。
  “不是身体上的刑法,他是巫山的珍宝,他们舍不得叫他受伤。”商淮也拿不准,迟疑地道:“关禁闭吧。”
  温禾安点点头,穿过覆雪的长廊,来到正堂,陆屿然靠在椅子上,闭目沉思,腰间系着的四方镜连着闪了几下,他看也不看。
  直到脚步停在自己身边,他才睁眼。
  “饭好了,去厨房吃吧。”温禾安轻声说:“炙鹿腿,商淮调了花蜜和香料,特别香。”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
  随着修为的恢复,以及方才商淮说的两句话,温禾安心中一团早已燃过又不得不暂歇的火抑制不住地又腾起高温,二月风雪不断,那团火却转瞬即燃,越烧越旺。
  烧得她难得连眼前金黄色的鹿肉都吃得不太高兴。
  陆屿然终于开口,问她:“你后面什么打算?”
  “是啊。”商淮看热闹不嫌事大,接道:“什么时候和温流光打起来?打之前提醒我们一声,我和罗青山提前准备准备,也去见见世面。”
  罗青山连忙放下手中的肉脯,摆手表明自己的立场:“我不去。”
  陆屿然对这出闹剧置若罔闻,深邃的瞳仁里沉沉凝着对面温禾安显然心不在焉的神情,他默了默,声线更冷一截:“温禾安,你别告诉我,为了对付温流光,你要和江召握手言和。”
  商淮被肉呛住,连着咳了好几声,灌了好几口水,那口气才顺利咽下去。他认真分析如今情势,觉得很有可能,一面看着陆屿然糟糕至极的脸色,扭头看温禾安:“不至于吧……”
  温禾安彻底吃不下去了。
  “你们怎么会这样想。”
  她尤为不解,放下筷子,用帕子擦手,商淮认识她大概也有十来天了,还是第一次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凛然的,摧倒一切的杀意:“一般情况下,我确实不太爱和别人计较,但脾气应该也没好到这种程度。”
  商淮从前顾忌她修为被封,没好意思在伤口上撒盐,现在她修为恢复,或许马上要和他们的队伍告别,此时彻底没了限制,脱口而出:“外面都这么传,你一直特别喜……
  嗯,纵容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当初究竟怎么想的,那么要命的事,你怎么会交给他全权负责。”
  商淮每说一个字,陆屿然脸色就更糟糕一点。
  他每次想起这件事,只觉得荒谬。
  到底是多喜欢。
  才能信任一个王庭质子信任到可以将生命交付。
  飘着柴火香的静寂厨房里,温禾安掩了掩愠色渐浓的眼瞳,轻声道:“没有。”
  几个人都看向她。
  她轻轻舒了口气,手掌撑在桌面上站起来,这个动作之下,一切与温柔相关的气质通通褪去,连声音也跟着冷下去,睫毛颤动时像之前从枇杷树梢头飘落的雪片:“我也很好奇,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阵法明明没有损伤,家主还是被伤到了。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跌在如此拙劣甚至漏洞百出的一个计谋身上。
  她抿了下唇,转身看向王庭酒楼的方向,眼睛黑白分明,杀意如芦苇,风乍吹泛起一片:“既然怎么都想不通,那就当面问问吧。”
  第32章
  夜阑人静, 灯烛辉煌。
  结束王庭内部的讨论,江召面无神情地步下楼阶,将手中东西递给身边从侍, 问的第一句话便是:“人找到没有?”
  别人不敢摇这个头, 山荣只得挺身而出,他低声通报情况:“暂时还没有。公子,属下今日带着人去逐一搜查,城里普通人家倒还好说,都还乖觉, 但——那些闻风而来的修士们,特别是散修, 无有约束,生性不羁, 他们并不配合。”
  如今的萝州与蕉城, 就像一锅烧开了的水,什么馅的饺子馄饨都往下跳, 生生要往中间挤。
  虽说江召下的这个命令必然会得罪人, 可如今这个关头,三家哪里愿意平白得罪人?那日赵巍拒绝天都接手萝州的话就是一顶巨大的帽子, 连温流光都对此心有顾忌,选择了退让,江无双和王庭内城肯定有同样的担忧。
  山荣不敢揣度他的神情, 硬着头皮说:“方才属下进门,遇见了大公子身边的萧粟,他让属下将人全调回来。”
  实际上, 萧粟的原话更不客气一点。
  “一整日了。”江召轻轻说了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在他的原有设想中, 真正能给他动手的,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一点发现也没有?”
  山荣一时不知如何说才好。
  怎会没有发现?发现可太多了。
  有些修士眼见他们找人,不配合就算了,还伙同身边人一起唱戏,在大街上仓促地奔走,待侍卫们风风火火从城南步去城北追,发现绮罗裙,满头钗环之下,是个满面胡须的大汉。意识到被戏耍,还来不及恼羞成怒拿人,那边街头又传来声女子的尖叫……
  一日下来,不说那些银甲卫们,就连山荣自己,也是身心俱疲,累得够呛。
  江召该也想到了这些,他眼底森寒,接着下楼,脚步声轻,声音更轻:“罢了。去将徐远思找过来。”
  徐远思出现时,满脸虚弱惨淡,半点脾气也没有了。他毫不怀疑,如果不是自己平时注重健体,以傀阵师羸弱的体魄,早已经死在的江召惨无人道的折磨之下了。
  他木着脸问:“你又要做什么?”
  江召道:“再看,温禾安还在不在萝州?”
  徐远思深深吸了口气,将手里那块跟了温禾安许久的四方镜翻过来,手指一动,数十根傀线霎时张开,将镜面倒悬,他沉声说:“我只能给你两种回答,在,或不在。若是不在,我没办法再起阵寻人,死都做不到。”
  谁也不曾想到。
  被傀线吊起来的四方镜竟给出了第三种回答。
  随着傀线的注入,又有之前的寻人阵做依托,四方镜上原本有字慢慢浮现,从雾蒙蒙的不显到逐渐清晰,就像被人掀开了遮挡的面纱,仔细一看,赫然是“萝州”二字。
  看着这一幕,徐远思不假思索道:“还在——”
  话音未落,就见那两个字还没彻底显现出来,就如雾里看花般隐退,飞速消失,与此同时,四方镜上的傀线齐齐寸断,好似被人当众横切一刀,断口齐整。
  徐远思虚弱至极的身体再遭重击,他脊背彻底弯下去,胸膛重重起伏,连着喘息了好几声才缓过劲来。
  江召眼仁微眯,被这突然的变故惹得声音沉凉如水:“怎么回事?”
  徐远思一时疼得半个字音都吭不出来,江召没耐心再等,示意山荣唤医师。医师也住在酒楼里,随时待命,听到传唤立马小跑过来,匆匆忙忙一搭脉,眼皮一跳。
  他给徐远思服了颗疗伤丹药,用手掌顺着他后背引导暴乱的灵力流下去,过了好一会,徐远思颤着手掌擦去因为反冲而涌出的鼻血,声音嘶哑:“是反噬。”
  江召居高临下凝着他。
  徐远思受了伤,但心头却莫名涌出一种巨大的震撼,震撼中又夹杂着些难以言明的畅快,他慢慢直起身,看着江召,道:“我徐家傀阵师起阵寻人,对方修为需在我之下,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江召身形蓦的僵住,声音终起波澜:“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徐远思这些天憋着的一股邪火正没出发,此刻撕了道口子,为了刺激江召,他甚至稳住了自己呼吸,一字一句好心地解释:“今日早晨我起阵寻人成功,因为温禾安的修为在我之下,现在不行,因为她的修为在我之上了。”
  一时间,江召身边只有风声呼啸和体内血液逆流的声音。
  徐远思是九境傀阵师,不论真实战力如何,终究是九境,能压他一头的,必然也是九境。
  温禾安修为恢复了。
  江召狠狠闭了下眼,他于此时生出种莫大的空洞之感,那是明显感觉到计划被满盘打乱,最重要的东西终究要从身边消失的可怕感觉。惶惶之感更胜过当初在院子里枯坐,苦等温禾安而她根本没想着回来的那段时日。
  三位九境。
  三位九境。
  试问,短短十日,在小小的萝州,在她昔日衷心下属皆被控制的前提下,在王庭和天都都张榜悬赏的情况下,还有谁会出手,还有谁能出手。
  除了陆屿然,还能有谁呢。
  江召呼吸停了一瞬,随后终于出声,嗓音难得低哑,带着嘶意:“将温禾安恢复修为的事转述巫山。”
  这事不可能是巫山做的,巫山一定会出面。
  山荣应了声是,又忐忑问:“公子,要通知天都三少主吗?”
  “不。”江召一丝犹豫也没:“她若有心,自然能知道消息,若无心,等亲自见到,受伤流血时自然就会知道。”
  想到这,他讥嘲地笑,掌心攥得极紧:“后面几天,我与温流光,也不知是谁会先出意外。”
  他拂袖回了自己房间。
  徐远思手掌撑在膝盖上,在原地冷眼看笑话,看过之后又皱眉,想了很久。
  还得再看看。
  再看看接下来的情势做选择。
  他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稍有不慎就尸首分家。
  萝州深深街巷处的宅院里,温禾安一时间沉默,她大概能想象到外面传成了什么样子。
  凡是曾经辉煌过,又因某种原因落魄下去的人总要在世人嘴里被活剐下一层皮来论做谈资,若能与爱恨纠葛扯上干系,那就更夺人眼球,为此,他们不吝于将各种揣度与想象添加其中。
  在她自己没有得到确切答复之前,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
  商淮很是兴奋,当即问:“所以你这是要去——”
  温禾顿了顿,安心平气和地回他:“去证实一个猜测。”
  “或者杀一个人。”
  商淮觉得恢复修为
  的温禾安,怎么说呢,表现得再如何温柔都有种淡淡的危险感,但很矛盾的是,此时此刻你又能很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某种原因和共同经历,她这种危险并不会针对你,你被容纳进她的特殊小地域,是特别的存在。
  所以明明是两句杀意弥漫,切肤透骨的话,他听着只觉得,是不是所有叩开第八感的九境说话都这么淡然潇洒有魄力。
  “杀谁?”商淮问:“江召啊?”